大明王朝1627

天啟七年的大明&朱由檢的救國思路

我先說“怎么救大明”這個事情吧,算小小劇透。

如果認真看史料,會更能真切體會“人是復雜的”這個觀點。

例如82章中的張鶴鳴,前半生稱得上一聲英雄漢子,后半生卻聲名狼藉。

明朝的文人怎么說呢,有貪官,但貪官未必沒氣節。

就例如朱大典,否定了海運一事,只因為觸犯他的漕運利益。

但事到臨頭,散盡家財募兵扛清,最后點燃火藥,壯烈犧牲。

又例如錢謙益,骨頭一軟,被人貼上“水太涼”的小作文,也沒什么可反駁的余地。

但后半生四處奔波,為抗清大業殫精竭慮。

疊個甲:我本身并不是說錢謙益、朱大典是好人,也不是要為他們洗白——這不是我的人生觀,也不是我的樂趣所在。

我只是覺得這種復雜的人性,才是歷史之中最有趣的東西。

唉,有點跑題了,拉回來,說回“怎么救大明”。

慣常的明末文套路,無非是用好各個武將卡,攀科技,搞好吏治,用好廠衛,練兵,修補歷史上各個錯誤決策等等。

但我的觀點是——皇帝居于深宮之中,視野、信息、觸角都是非常有限的。

哪怕我后面把勇衛營練出來,我最多也就去到長江附近,什么云貴、福建,甚至可能一輩子都去不了(我只是說或許哈,至少前期肯定如此)。

這不僅僅是行動力決定的,更是皇帝的身份決定的。

皇帝本身就是一個政治中心,不可能移動太遠,否則各種奏疏、大事,都要跟著遷移,整個國家的效率會陡然下降。

這就決定了皇帝最重要的事情是用人。

但用人要怎么用呢?嘉靖那種傳統官場風格?或許可行吧,但我不喜歡。

我更喜歡陸奇改革百度的那種風格,或者羅斯福爐邊談話的那種,或者……此處不能寫。

那明末的文人到底值不值得、配不配我這樣去對待他們呢?

我覺得是配的,至少其中相當多一些人是配的,我的問題只是要不斷吸引他們到我朱由檢的身邊而已。

這也是本書中朱由檢為什么一定要殺魏忠賢的原因——風氣是錯的,人就是錯的,人是錯的,什么都成不了。

哪怕在現代,官員的自我道德都很重要,更何況古代這種從陜西到北京來回要四個月的條件呢?

古代治政,真的只能先治人,用人,否則哪怕同一件正確的事情,也會有不同結果。

唉,不說那么多了,直接上吳應箕的這封書信吧。

白話文在前,文言文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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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天,我陪同兩位郎君,一路車馬勞頓,所見所聞,與以往大不相同。

經過真陽縣城外幾十里地,看到的景象,實在令人心酸。現在我略微寫下所見所聞,向您報告。

去年冬天,我也恰好經過真陽一帶,當時就覺得這里的蕭條景象與其他地方不同。

但是,當時風雪很大,車子的帷幕四周都遮蔽得很嚴實,我擔心車篷不夠密閉,所以沒有機會掀開車簾向外眺望。

因此,雖然行走在郊外,也就像是躺在枕頭上經過一樣,沒有看真切。

在距離光州幾十里的地方,有個叫黃子岡的。

以前我在公館時,就聽說有個亭長因為催辦公務而逼死了好幾個人。

第二天,我便把這件事告訴了吳光州。

吳光州卻用“我是個被貶謫的官員,在任上待不了多久,您有高超的才能,應該去更高的官府施展才華”這樣的話來搪塞我。(作者按:你看,也有很多爛人。)

我聽了很不高興,私下里想:“做官的人,就算只在任一天,百姓的利害就是自己的利害,怎么能這樣推卸責任呢?”

為此我感慨嘆息了很久。等到想當面陳述時,卻又忘記了詳細說明,這件事便深深地記在了心里。

然而,今天所看到的景象,比在光州聽說的還要嚴重。

從縣城出發走了十里,又接著走了四十里。這一天天氣非常晴朗,但這四十里路中,放眼望去全是枯黃的茅草。

我仔細觀察所經過的地方,車子竟然都走在田地里。

田地的邊界還在,卻連一點麥苗的痕跡都沒有,想來田地已經荒廢很久了。

我便問車夫:“這方圓東西南北的田地,都荒蕪到這種地步了嗎?”

車夫回答說:“十有八九都是這樣。”我又問:“是息縣的差役特別重嗎?”

他回答說:“這里的差役也有四五種之多。”

等我見到一些老人和官吏時,就問他們:“這一路所見的荒田,需要繳納多少糧稅?”

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說:“這可都是肥沃的田地,糧稅怎么能免除呢?”

我問他們為什么不耕種,他們回答說:“沒有牛。”

牛大多被盜,或者被賣到外地去了。沒有牛,就用人來代替耕作,這是原因之一。

另外,本縣的戶役和徭役非常苛重急迫,每當按人丁攤派徭役,百姓承受不了,就先賣掉自己的牛,再拋棄自己的田地,時間久了,人也就逃走了。

人逃走了,田地就沒了主人,所以沒人耕種。

人雖然走了,但糧稅還在,于是就將責任轉嫁給他的鄰居。

鄰居承受不了,就再轉嫁給本里其他家庭。

這些被牽連的家庭,富裕的還能拿出錢來代繳,貧窮的就只能完全拋棄家產逃走。

所以現在村莊變為廢墟,田地全部荒廢,都是這個原因啊。

我又問:“這些逃走的人,為什么不把田地賣掉換點錢,卻甘心就這么流離失所呢?”

他們又回答說:“差役和徭役的政策,正是為了折磨有田地的人啊。如今有田的人,想拋棄自己的田產都找不到門路。如果有人接手,糧稅馬上就派到他家,誰能受得了呢?”

于是,人們寧可常年在外逃亡,互相仿效,導致田地一天比一天荒蕪,所以才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我又問:“難道就沒有人把這些情況告訴縣令嗎?”

他們回答說:“料想這個縣令,大多是舉人、貢生出身,仕途已經到了盡頭,又窮又貪得無厭。衙門里弊病很多,估計他也無力處理。”

(作者按,貢生是國子監的學生,可以通過交錢來進入國子監。當了貢生就可以排隊做官,但排隊不一定排的到,那么也可以交錢縮短排隊。這種官是上升途徑是非常小的,和三甲進士外放知縣不太一樣。有一些書友說清朝賣官,其實明朝也在賣了,還有贖罪銀其實也有類似的機制,這里不展開說了。)

于是就整天拿著鞭子,用盡各種辦法催逼糧稅,只求自己任內賬面好看,保住自己的官位。

至于百姓逃亡、田地荒蕪,他根本就不聞不問。偶爾有去告狀的,也根本不受理。所以百姓們雖然愁苦怨恨,最終也沒人敢說什么。”

我又問:“這里是交通要道,各路官員巡察時,必定會經過這里吧?”

回答說:“是的。”

“巡撫、巡按御史會經過這里嗎?”

回答說:“是的。”

“州、郡的官員會經過這里嗎?”

回答說:“是的。”

“那近來可曾有經過這里并詢問其中緣故的官員嗎?”

回答說:“沒有。”

我聽了不覺長嘆一聲。

于是那些在場的官吏和老人們都跪下哭著說:“在這里做官的都漠不關心,只有您一位過路的客人卻問得這么詳細。

在這里任職的官員好像沒聽見一樣,而您這位只是暫時經過的客人,卻能完全了解我們的苦衷。

如果您能留心這件事,希望千萬不要忘了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啊!”

我也和他們相對流淚,隨從們的眼淚也像雨一樣落下。

我于是呼喚他們起來,安慰說:“我為你們把情況寫成狀子報告給太守和地方鄉紳,你們也應該自己商量對策,可以嗎?”

他們都叩頭說:“太好了!”

我敬佩先生您愛民如子,為國分憂。

然而,我以前也不知道這個縣的苦難竟然到了這種地步,也不知道這個縣令的失職無能到了這種地步!

這里的危害和弊病,不是太守您一道公文就能解決的。

必須立即將我今天所記錄下來的情況,分條呈報給上級官府,用以招撫逃亡的百姓,禁止牛只被販賣出境。

將荒廢的田地逐一清查登記,或者還給原來的主人,或者進行變賣,招募人來耕種,減免他們的租稅,讓他們自己開墾治理。

等計策確定之后,再責成縣令負責,限期必須見到成效,就像先生您往日治理桐柏縣那樣來治理這里。

如果能這樣,那么先生您的恩德,本縣的百姓將世世代代、千秋萬載銘記。

而我因為路途中的見聞,能對太守您的職責稍有幫助,也就不辜負作為您在汝寧府的貴客了。

懇請您審察采納,萬分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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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文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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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來,同兩郎君驅馳迫促,道上見聞不一。過真陽城外數十里,所見種種,令人酸楚。今略布筆以聞。

去年冬適真陽轄區,頗覺蕭條之狀異于他邑。然時風雪甚厲,輿四面蔽護,慮恐不密,遂不得一褰帷眺望。故行郊原中,猶之從枕上度去耳。距光山百里,里曰黃子岡者,亭伯公百二一巳璽桑。曩畫館得悉其以僉報鋪司累死數命。次日即向吳光州目之。光州以遷客不久任,藝高府語。不肖比即不悅其言,私念居其官者,雖在任一日,民之利害即我利害也,奈何推而還之乎?為慨嘆久之。及昭教,又忘詳達苴童,深致憾焉。

然今所見,則光州所見尤甚。出郭門一十里,又行四十里。此日天色甚霽,四十里中,一望皆黃茅白草。察所過之處,皆行地畝中,畝之疆界尚在,而菽麥之跡無一存者,計耕作久廢矣。即問輿夫:“此東西南北,其田地荒蕪盡如此乎?”對曰:“如此者十有八九。息縣差畫暴耶?此者亦十有四、五。”

抵縣,召老人及吏役廷詰。即吁問向所見一路荒蕪之田:“出差糧乎?”數人則同聲對曰:“此皆膏腴之業,差糧焉得蠲?”詰之,對曰:“無牛。牛多盜賣出境者。無牛,因以不耕,此其玷由也。”又本縣編戶差徭苛急,每報丁分,人不堪役,則先賣其牛,棄其地。久之,而田主亦逃矣。人去則田無主,故不耕;人去而糧猶在,則坐賂于里長;里長不堪賂,則坐之本里,或又坐之親戚。此被坐之家,在富者猶捐橐以償,貧者則盡棄產而去。故今村落成墟,田畝盡廢,皆繇此耳。

又問:“此欲棄產去者,何不賣以贖罪,而甘逋遁也?”則又對曰:“差徭政為有田地者苦耳。今黯者欲棄其產而不得,強受其累而糧即派其家,能堪之耶?于是寧拚產而逃,相率而荒,日甚一日,故遂至此極矣。”

又問:“獨無以此情白縣官者乎?”對曰:“縣令多舉貢,日暮途窮,貪得耳。而衙門弊多,度力不足以區處,遂日操鞭樸,百計追呼,求糧完自了,遑恤逃田畝之荒蕪?間有告理者,反遭笞撲。所以百姓雖愁怨,卒無敢置喙。”

又問:“此通衢,司道必繇此乎?”曰:“然。”“撫按繇此乎?”曰:“然。”“州郡繇此乎?”曰:“然。”“曾有繇此而問厥故者乎?”曰:“罕有。”予不覺浩嘆。

于是吏及老人等咸跪而哭曰:“官不留心,而公問及之。任茲土者若罔聞,而客暫過者獨備悉其苦。茍得心幸,無忘此土也!”予亦于是相對涕下,而丞仆之涕如之。

予因呼而慰之曰:“我為爾以狀聞之郡君,便為爾籌畫,可乎?”皆叩首曰:“幸甚!伏惟先生愛民如子,為國紓籌。濤瀹縣呈峰,謂必得甲科久任,方可少蘇民困。然尚未知此縣之苦有如是也,亦尚未知此知縣之奉職無狀有如是也。此其害與弊,非太守一檄可以濟事。須即以今所開載者條呈上司:招安逃民,禁賣牛只不得出境,將所荒田地逐畝稽考,或給原主,或為鬻易,給帖蠲租,使自墾治。計議已定,然后責成令長,坐使必效。一如先生向日所以治桐柏者治之。如此,則先生之德被縣者以世世計,以億兆計。而不肖以途中見事,輒有裨于太守吏職,則亦不負為汝寧公之重客矣。伏惟鑒原,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