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夢東君圣母度香魂游西天紅魚入宮門
第十回夢東君圣母度香魂游西天紅魚入宮門
書接上回。
坤寧宮,東梢暖閣。
話說朱福一回宮,便來向馬皇后交旨。其間借機將在魏國公府的所見,與孫氏所托之事一并如實說給了馬皇后。其言辭所述,自是義憤填膺。
馬皇后一面閉目細聽,一面力壓滿腔氣憤。旋即,打鼻子里硬是深深泄出一股氣來,盯著朱福的眼睛開了口,可那語氣卻未見半分厲怒:“你可看得仔細?那謝氏頭上戴的,確是一頂九龍四鳳冠?”
朱福目不轉睛地作答:“小的看得真真的,絕無半點虛言。”
馬皇后聽他那般肯定,緩緩抬起手來,捂著心窩暗罵道:“果真是個無法無天的蠢物?”可轉念一想,又不覺皺起眉心自語一句“不對。”
朱福不解,問道:“娘娘,您覺著何事不對?”
“此事絕非如此簡單。”馬皇后似有不適,自顧輕輕敲打兩下胸口,旋即深呼一口氣,又作細說,“你想啊,那謝氏再是如何膽大包天,也絕不會將私造的鳳冠明目張膽地戴出來。”說到這兒,又回身打桌上捏過茶杯,呷了一口后說,“更何況又是當著你的面兒……”
朱福眼見馬皇后似是有些不爽快,便一面為她撫起后背,一面問道:“娘娘的意思是……那謝氏當真是個榔頭腦袋,確實不知規矩禮法?”
馬皇后一聲長嘆,道:“你有所不知。那人作派雖是難登大雅之堂,可還不至于狂妄到這等地步。”轉而又問,“你可記得,此前本宮曾召見過她幾回?”
“小的記得。那會兒您還夸她是個爽性之人呢。”
馬皇后搖頭擺手地苦笑道:“我那哪里是夸她呀?殊不知,她三次入宮,亂了三次規矩。尤其是十年前那次,黏在本宮這兒謅了整整三四個時辰,耗得本宮真是苦不堪言。”
她這一說,朱福頓時想起了當年情形。于是,連氣帶罵道:“您不說我倒忘了,那婆娘臨走時還將娘娘的鳳釵癩了去。真是不知死活!”
馬皇后再捂胸口,點頭應道:“可見那本就是個有頭無腦的人物。尤其是自打她孩兒夭亡那會兒,其行事作派便也日漸混沌。這也是本宮近十年再未召見的緣故。”
“小的可早就聽說,那婆娘是個出了名的善妒之輩。”
而馬皇后卻無任何怒色,但聽她道:“此人善妒固然不假,不懂規矩禮法卻也是真。況今日之事,本宮還是覺著另有蹊蹺。”她說著,略顯深思,隨后又開口相問,“你可仔細瞧過那鳳冠?”
朱福轉到馬皇后面前,回道:“小的瞧得仔細著呢,那鳳冠之華美,絕不遜于皇后所戴那頂。尤其是額上那顆隨珠,跟娘娘冠子上那顆一模一樣……啊?……”他言到此處頓覺訝然一驚,當即摳著下嘴唇愣了神。
“隨珠?”馬皇后聽得頓皺眉頭,復又確認一遍,“你說那鳳冠額前嵌的可是一顆與本宮冠上一模一樣的隨珠?”
朱福已知大事不妙,于是趕忙跪地回說:“娘娘,小的一時信口開河……”
馬皇后臉色煞白,有氣無力地喝道:“抬起頭來,看著本宮!”
朱福怯怯抬頭,卻依舊不敢直視。
“痛快回本宮,那隨珠你可看得真切?”
朱福畏首畏尾,吞吞吐吐地回說:“小……小的不敢欺瞞娘娘,那……那珠子應就是當日,娘娘賜與……”
“夠了。”馬皇后突然攔住朱福下話,盡力壓住滿心恨火,喘息相囑,“此事莫要聲張。給本宮私下里查個清楚再說。凡事未弄個水落石出,萬不可輕下定論。”說著,她抬肘撐于桌上,揉起了額頭。
“是。”
“此時,你可還輕信那鳳冠乃為謝氏私造?”
“都是小的愚笨,不明就理。”朱福不得不佩服眼前這位國母,其察人度事的本事簡直如通神明。
“別擱那兒朽著,起來說話。”
“是。”朱福乖乖起身,欠首而立。
馬皇后叮囑道:“要查,就先從盧妃巷的衣冠匠人入手。”
“小的明白。”
馬皇后輕叩頸后,呼出一口長長的悶氣來。漸漸地,又覺著肘下似被何物硌得不適,于是便轉朝桌上瞧去。硌在肘下的本是一只翡翠鐲子。此物乃是孫氏先前塞與朱福的酬勞。馬皇后掐指銜過此物,再次開了口:“至于那孫氏所托,你是如何看待?”
朱福欠首道:“不瞞娘娘,非是小的拿人手短,小的確實覺著那孫氏真真是個可憐之人。”
“如何見得?”
朱福慢條斯理地解釋著:“您看吶,她身上干凈得只剩這個物件兒了,卻還要塞給小的幫她求個安生。可想而知,素日里不知受了那謝氏多少欺辱呢。”
“唉……”馬皇后盯著他一聲嘆息,隨即又問,“以你之見,那孫氏之求,本宮是準還是不準呢?”
朱福再次欠身,道:“小的全聽娘娘旨意。”
“記得此前,本宮就曾對你說過,‘智而學偽,其弊難忠’。”
“小的一直銘記于心,從不敢忘卻。”
馬皇后自顧抿了一口茶,教導說:“在這世上,最難看透的莫過于人,須知人性有表里之分。”
朱福頓首道:“小的受教。”
馬皇后探過手去,將那鐲子遞給了朱福,道:“那人物雖小,可戲路還在后頭吶。”說著,便欲起身,卻頓感周身疲憊,行動頗為吃力,于是便探手朝他招呼,“過來扶本宮一把。”
朱福得令,立馬前去攙起她。
二人隨后緩緩步出暖閣,朝坤寧宮正殿而去。
其間,只聽馬皇后自嘆道:“本宮老了,這身子骨是愈發不聽使喚了,只怕是來日無多了。”
這話聽得朱福心頭一顫,忙作勸慰:“娘娘莫要說這話,您定會長命百歲的。”
馬皇后一聲笑嘆:“這話我倒是愛聽。可古往今來,長命百歲者復有幾人吶?”二人說著,已來至鳳臺階前,她一面吃力地朝上邁著步子,一面道來,“昨夜本宮瞑睡之中,竟見東君手捧一枝香魂入夢,說是要取我一匙心頭血,用來超度一個附在花中的魂魄。”
朱福驚問:“娘娘可曾應允?”
馬皇后一手拄著膝蓋,緩緩落座,道:“我本想不應的,可偏瞧見那香魂枝頭花瓣飄零,一片接著一片,如同下雪一般,落地竟然化作成堆的白骨……本宮恐是禍兆,便應了東君之托。不曾想,那香魂得了本宮心血,竟當即幻化成一位嬌美的仙子。”馬皇后繪聲繪色地講述著,眼角里漸露出一縷閃著淚光的笑意,“那仙子牽著本宮的手,一抬腳,竟帶著本宮飛了起來。我們一路向西,飛呀……飛呀……飛過本宮的老家宿州,也飛過了中都鳳陽……看見了從前,也看見了將來……我們就那么不知疲倦地飛著,很遠很遠……直到被昆侖山上的一棵神樹擋了去路……”
朱福忙問:“娘娘,那仙子這是要帶您去哪兒啊?”
“是呀,我也是這樣問她。”馬皇后笑得越發釋然,“你猜她說什么?”
朱福一面苦想,一面回說:“這……小的實在想不出。”
“她說要帶我趕在八月初八之前到達西王母的瑤臺。”
“這八月初八不是那西王母的壽誕嗎?據說每年這一日,那西王母都會舉行蟠桃盛會呢。”朱福自顧猜解,轉而竟頓顯驚喜之色,“那一日也是娘娘的壽誕啊!這樣說來,應個是為娘娘增壽的吉兆才對!”
“這個本宮豈能不知?可那仙子卻說,那一日也是本宮與她歸天交旨之期。臨了,她口中還念念有詞地丟給本宮兩句啞謎。”
“娘娘,那謎中所述何言?”朱福問著,淚水已在眼中打轉。
馬皇后娓娓道來:“棍打絳紗汝當死,天心造數本如此。應知生負使命來,死后魂歸天仙子。可那仙子話音剛落,本宮就聽聞三聲木魚伴著一陣嬰兒笑聲,那聲音硬是將本宮從夢里喚了出來。說來也怪,打那一覺醒來,本宮就覺著心血不濟,周身不暢……”
馬皇后這一說,頓時驚得朱福撲通跪地,哭天搶地道:“皇后娘娘,您可千萬別嚇小的呀!昨兒個您這身子骨還好好的,萬不可被那般妖夢迷心而作輕生之念吶……”他已哭得手足無措,“小的……小的這就去請皇上來,求他找人為您做法,滅了那殺千刀的邪祟。”說著,便慌手亂腳地朝鳳臺下爬去。
“回來……”馬皇后深蹙眉頭,有聲無力地喝道。
朱福伏地,轉頸大哭:“娘娘……”
“本宮還沒死,你哭的哪門子喪?”
“娘娘……”
“不許哭……”馬皇后已現不適。
朱福頓時屏住哭聲,翻身爬起前去攙扶:“娘娘,還是讓小的去請皇上……”
“不可。”馬皇后搖頭道,“你怎會不知皇上性子?太醫們若是瞧不好本宮這病,只怕個個性命難保啊……如此一來,豈不再折本宮壽數?”稍適片刻,馬皇后漸漸舒緩了氣色,眼角隱現一絲慈笑,“記著本宮的話——凡事莫急,大局為重。”
朱福俯下身子,跪在一旁,無奈泣語回應:“是,娘娘……小的記住了……”
馬皇后慈母一般撫著朱福的腦袋,問道:“可還記得初見本宮的樣子?”
朱福眼含淚花:“小的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十五年前,當時小的才八歲,娘娘也不過三十出頭。”
馬皇后一聲長嘆:“是啊……這一晃都十五年了。我大明建邦已十五載了。一轉眼你都這么大了,而我也熬成個老人家了……”
“娘娘不老,娘娘還要長命百歲呢……”
馬皇后搖頭釋然一笑,嘆息道:“人這一輩子啊,榮華可爭,富貴可謀,偏偏就是這生老病死勉強不得。佛說人生有八苦,如今想來,本宮這眼下之狀當算其中一苦啊……”凝望殿門之外,馬皇后由感道來一詩,此詩傾訴的乃是佛家所說“人生八苦”之一,書者將其喚作《疾中苦》:
昔日鶯鶯小兒女,今夕奄奄游絲語。
境似梧桐棲病鸞,心若居人憂蛀閭。
神佛無暇三宮院,鬼煞不憐千金軀。
更患膝下尚無主,錦世宏愿皆空許!
朱福聽罷,再度落淚,問道:“娘娘是在擔憂諸位皇子?”它這一問,道破了馬皇后心中所想,淚光里只見她苦中含笑,胸中深壓出一陣沉悶的嘆息,問道:“你可知本宮當年為何給你取名‘朱福’?”
“娘娘希望小的一輩子都有福氣?”
“也不盡然。本宮更愿能以你這名字作個彩頭,喚來大明朱氏萬世鴻福啊。”
“小的明白了——就如皇上為慶公公賜名‘慶童’以慶童年之時相交之誼,娘娘為小的取的這名字,原來也有如此深厚的寄托,小的愿娘娘喚‘朱福’到一百歲,一千歲……”
馬皇后笑了,在朱福腦門上輕輕戳了一指,說:“你這張巧嘴呀,只怕喚不了本宮那么久嘍……”
“娘娘……”
“而你可知,宮中奴婢上千,為何本宮單單把你留在身邊……”
朱福孩童一般,故以無知作答:“想是那會子娘娘瞧著小的生得俊俏,也不頑劣?”
“你呀……”馬皇后又笑了,揚膛夸道,“在本宮看來,那群孩子中數你最仁厚,本宮是想歷練出一個忠心侍主的人物,有朝一日能代本宮去照顧好太子。”
朱福聽罷,連忙叩首道:“皇后娘娘一片苦心,小的定會銘記五內。”
話說到此,只見門外進來一個比朱福年紀還小的太監,進門便通報說:燕王妃為參加明日浴佛大典連日趕路,已從北平歸來,此刻已入了坤寧門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