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三〇回怒主下令眾尋寶錦藩王離京父送警言
第〇三〇回怒主下令眾尋寶錦藩王離京父送警言
乾清宮,仙樓。
這一日朱元璋正獨坐案前,不知何故滿眼怒氣。
這時,慶童竊眉竊眼進了閣門。
“皇上……”
“人可是到齊了?”
慶童未敢抬頭,卻窺向朱元璋的腿腳,回說:“都到了,已在下面候著了。”
朱元璋拍案起身,慶童溜溜迎上前去,欲行攙扶,卻聽他說:“不用,朕還沒老到那個地步。”言罷,氣乎乎跨出門去,直引得慶童盯梢似地跟在后頭。
隨后,二人相繼邁下樓階,在隱隱聽見大殿里有人言語之時,他刻意提整衣襟,強壓了心火,擺出一副難知的神色朝下邁去。
轉過殿后團龍屏風時,朱元璋故弄聲腔咳嗽一聲。
頓時,殿內之人紛紛肅立,示以恭迎。
在場之人有:太子朱標、太子妃呂嫦安、皇孫朱允炆、法師宗泐。
見朱元璋現身,眾人欲行施禮。
“免了。”朱元璋冷冷說道,自顧坐上龍椅。自上而下,巡視了一眼眾家眉目之后,他終于開了尊口,“朕本不想召你等來的,但有股心火已在朕這心里悶了有些時日了。”
眾人聽聞不知所以,皇氏三人紛紛納首;宗泐合掌敬候下言;慶童在側暗窺眾容。
見氛圍異常凝重,宗泐還是先行開口:“請圣上明示。”
朱元璋長嘆一聲,換作無奈腔氣,似如訴苦:“泐公啊,那文殊寶錦朕怕是無法物歸原主了。”
宗泐雖是早有心理準備,可聽他這樣一說,也不免心中一震。
朱允炆問:“皇爺爺,文殊寶錦可是那奉在祖庭之物?”
宗泐早知朱元璋用心,當日借錦情形至今歷歷在目,今喚他前來,又說出那席話來,恐是逢場作戲,找個由頭罷了。
朱元璋高瞻其態,對其心中所想早已揣測八九。但又恐高僧認定其早有貪寶之心,借故不還,遂忙周旋:“那經錦乃是佛家至寶,朕本想高奉太廟,沾幾日榮光,以求佛法引登普渡,卻不想……”言至于此,一通嘆息。
此時,朱標問:“父皇,莫不是那寶錦已不知所蹤?”
朱元璋厲目相向,斥責道:“還有臉說?若非你當日請那寶錦出太廟,何致于此?”
呂嫦安聽聞此說,當即跪地:“父皇!太子當日也是救母后心切,才出此無奈之舉啊!如說有何罪責,還望您都算在兒媳一人身上便是。”
朱元璋質問:“此事與你何干?”
“當日兒媳也在場,若不是兒媳經管不周,定然不會出現這等閃失。”言罷,暗扯朱標袍角。
朱標會意,連忙跪地。
朱允炆見他父母二人這般情形,亦是跪地泣語:“皇爺爺!孫兒求您莫要罪罰我父王與母后,都是孫兒一人之過……”
朱元璋見他那副模樣,頓感一絲心疼,無奈問:“小東西,此事又與你有何干系?還不快起來?”
“不。皇爺爺,您不知,那日正是孫兒奉引的佛寶前去救的我祖母,可孫兒剛過闕右門,便失足跌倒,以致寶錦落地。那會子偏又聽聞皇祖母薨逝,孫兒一時情急,只顧一心隨父王和母妃朝社稷壇奔去,卻忘記拾回此物……”
朱元璋眉頭一皺,頓時起身,半作責備:“你這孩子……”
朱標夫婦大驚,慶童忙去攙扶。
見此情形,宗泐斷定,那寶錦確已丟失,再作多言也是無益。況日前已然親眼領教過這帝王真容,眼前又見這一家男女老少泣怒相對,又置自個兒這旁人于何地?來日又當何論?
于是,他忙上前相勸:“圣上!莫要動怒。說來,都是貧僧過錯——若不是當日貧僧進言說那寶錦興許能救皇后性命,何置陛下兒孫今日之不義呀?敢問圣上,孝子賢孫,何罪之有啊?”
“泐公明見,教朕慚愧呀……”朱元璋聽聞,緩緩步下陛階,又朝殿外高宣,“來呀,快給泐公賜座。”話音落時,兩張座椅已至面前,朱元璋親來相扶,可宗泐卻顧看朱標一家三口,不肯獨坐。
朱元璋頓明其意,借坡下驢:“都平身吧。”
三人得令,相繼平身。
朱元璋引宗泐落座,又吩咐奉茶。隨后喚朱允炆近前:“炆兒,過來。”朱允炆靠近前來,朱元璋一手扶其臂彎,一手為其拭淚,又是一番細問,“皇爺爺問你,可要如實回答。”
朱允炆點頭。朱元璋問:“你可還記得那時,都是哪些奴婢跟在你左右?”
他這一問,反倒使一旁的慶童一驚,一顆心頓時彈向了喉嚨,慌忙勾身欠腹,暗窺那孩子。
“回皇爺爺話,當時夜色昏暗,況孫兒一時慌亂,并未留意……”
聽他這一說,慶童終算是松了一口氣。
朱元璋一聲嘆息,回頭交待朱標夫婦:“你二人立刻給朕徹查,宮中奴婢,但凡當日在場者,務必逐一盤問。可是明白?”
二人忙回說:“父皇放心。”
“必要時,自去喚錦衣衛來,給朕細細地搜!就算把這皇宮翻過來,也要尋回寶錦!”
“兒臣領旨。”
宗泐忙道:“圣上,若因佛寶而傷人命,豈非佛祖之過呀?”
“泐公放心。”朱元璋故作爽笑,明有所言,暗有所指,“太子比朕仁慈得多。”言畢,回頭對朱標夫婦冷言,“速速去查。”
“是。”二人紛紛向朱元璋和宗泐施了別禮,宗泐一一還禮后,二人方轉身離去。
“泐公莫要多禮,但坐無無妨。炆兒,回仙樓讀書去罷。”朱元璋讓道,轉頭又吩咐慶童,“服侍小王爺上樓。”
慶童得令,立馬十分精心,萬分體貼地牽了朱允炆小手,二人同樣施過別禮雙雙朝仙樓方向而去。
他倆轉過錦屏,邁上臺階,慶童提醒其當心,可朱允炆卻一面上樓,一面眨巴眸子問道:“慶公公,您老的手心為何濕涼的?”
這一問,突如其來。一時間,這慶童竟不知如何作答,忙不迭敷衍:“公……公公年歲大了,時有體虛之癥,手腳時常滲汗。”
“哦。可是……”朱允炆欲言又止。
慶童忙問:“可是如何?”
“我皇爺爺比您還大兩歲呢,他為何不似你這般吶?”
慶童暗壓滿心虛氣,回說:“皇上乃是萬歲之身,他老人家的年歲再大,那身骨也康健著呢……對了,小王爺難道真不記得丟失寶錦那會兒,究竟何人在側?”
“記得,我不說!”
這話頓時擰得那老奴心頭一陣驚絞,慌忙蹲下身來,摳住其雙肩追問:“你記得何人?”
“慶公公,您抓疼本王了。”朱允炆撅起嘴巴道。
這一提醒,慶童方知自個兒亂了方寸,失了儀態,于是立馬收整神色,皮笑肉不笑地問:“老奴一時情急,還望小王爺恕罪。”
“無礙的。可是公公為何情急?”
“您想啊,宮中失了佛寶,連皇上都怒了,老奴能不急嗎?”
“不就是一塊大個兒的帕子?有什么了不得的?非要攪得宮中上下人心惶惶的?”
“是是是。”
“我不說,是因為那幾個奴婢經常陪我玩耍。我了解他們,他們都很善良,肯定不會做出那種雞鳴狗盜之事來的。況且,當時在場的人多得是,如果我說了,皇爺爺若找不到那物件,拿不準一怒之下還會傷了他們性命。你說呢?”
“是是是,小王爺仁善,此乃仁愛之舉……”
“所以說,公公務必要替我保守秘密喲。你要是能替我守口如瓶,我也可以把你當成朋友。”
“這……”慶童佯作犯難。
“你答不答應嘛?”
他故作遲疑了一會兒,又作一副迫不得已的詭態點了頭。
這時,朱允炆露出了笑模樣,伸出手指道:“那好,咱們拉鉤鉤。誰要食言誰是癩蝦蟆。”
慶童一直顧慮萬一哪日朱元璋一命嗚呼,自家這司禮監秉筆大總管之名,只怕遲早都會因江山易主而落旁人之手。到那時,莫說貧賤,哪怕死活都是任人擺布的。更何況,在他心中,一直深埋著一個驚天的陰謀,正隨著時間的推移緩緩醞釀著。不想今日,眼前這小子竟主動向他敞開了大門,道是天公作美,使他漸覺大夢越發美妙起來。
于是他又是擠眉弄眼,又是故弄著滿臉褶子,抬手勾住那孩子小指,呵呵答道:“好。拉鉤鉤,誰要食言誰是癩蝦蟆……”
只說,自那日起,錦衣衛奉命于皇宮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抄了個遍,也未見得這寶錦蹤影。至于此物究竟落于何處?尚在何人之手?想必諸位看官早已明了,唯有那當局者身如臺上一尺燭,未見足下方寸黑。
再說此時,大殿內,朱元璋與宗泐二人還在攀談。
宗泐淺笑說:“恕貧僧失禮,尚有一言,不知圣上可能入耳?”
朱元璋笑道:“聽大師這話,定是一席難以中聽之言嘍……無礙的,朕豈會不知那‘良藥苦口’與‘忠言逆耳’之理?但說無妨。”
“那寶錦再是神作,圣上也不該將其奉入祖庭啊……”
朱元璋聽聞,瞬間一怔,追問道:“泐公何解?”
“有道是‘佛居法壇、神坐道臺’此謂各有其位。而今圣上卻因一時興起,將那佛寶奉入祖廟瞻仰,在貧僧看來,此舉大為不妥呀……”他欲言又止。
朱元璋急問:“泐公既開尊口,只管說來一聽,有何不妥?”
宗泐問:“圣上可信那因果之說?”
朱元璋一息長嘆,道:“從前未信,如今老了,倒是越發信了。泐公既已開誠,望請布公。”
宗泐直言不諱:“當年圣上入我佛門而中道廢戒,本就欠那時修行一個圓滿。而近日,你偏誤將那佛寶奉入祖庭,恐是有‘祖欠而后償’之兆啊。”
朱元璋沉吟片刻,又問:“大師莫不是說,那佛寶怕是會引渡朕之兒孫中某一人剃度為僧,代朕還愿?”
宗泐點頭,合掌念道:“阿彌陀佛。當年有求佛門處,還愿須把佛門入。若求明斷來日事,惟向因果尋定數。”
這帝王耳聞得老僧詩頌,眼前竟忽地閃現出兩年前那場驚夢之中,一少年救駕時手把云磬、勸退眾鬼的身影來:
少年身立社稷壇下,朝眾鬼勸道:“爾等退去吧!我已向佛祖祈旨,愿用我金尊大寶、九五榮華再換我王十八年春秋。”
他那神魂沉浸其中,許久未能自拔。倒是那宗泐問說:“圣上此時想的可是兩年前那一場夢魘?”
朱元璋匆匆回過神來,當即緊抓宗泐雙手,滿眼苦不自勝,連聲說:“泐公渡我,泐公渡我呀……”
宗泐輕拍其手,安撫道:“來日之事來日討,莫把今日付煩惱。那兒一生對三寶,總比殺身好。”
朱元璋聽此慧語,頓時大悟,忙起身欲行大禮拜謝,卻被宗泐扶住:“使不得,使不得。貧僧自去,萬望尊上以今日為期、蒼生為念,方不負天命宏授、此生大任。”
朱元璋扶臂相送,賠禮:“日前寶錦一事,弟子實在汗顏。泐公放心,弟子定會尋回那佛寶,以補此過……”
宗泐再次輕拍其手,笑說:“寶錦一事莫要強求。此物曾先是在尊上夢中現身,而今又于現實中幾番輾轉……貧僧相信,此中自有緣法。說不準又會牽出多少交集來吶……”
“話雖如此,可此物尋不回,怕是要泐公在那主人面前作難了。如是哪日來尋,弟子愿與全力補償。”
宗泐笑說:“那人物如今不過三歲,還是個只知玩樂、無心金玉的年紀。”
“這倒令弟子更加慚愧嘍……”
“莫要這么說。細想,尊上與那孩子也不失為有緣之人吶。”
“甚是。”
“這世上啊,有緣未必謀面,無緣何來牽連?若非同是局中人,縱是老死不碰弦。”
朱元璋爽性大笑:“樂公不光大智,更有大才呀!”
“不過怡情小弄之吟,尊上過獎。”
“是泐公過謙才是。”
二人不知不覺已行至亁清門外,立足作別前,朱元璋開了口:“弟子這里還有一事需勞煩泐公啊。”
“皆是分內,何言勞煩?吩咐便是。”
“您老也知,皇后自薨逝至今已兩月有余。諸皇子服喪之期已滿,明日朕便要打發他們回藩地去了。然服孝之行恪不可怠,朕想請泐公代朕于你天界寺中挑十位德修高上之僧,分與諸王隨侍左右。一來可輔諸皇子為皇后誦經祈福,二來也可力導其心,善導其行。”
宗泐未假思索,回說:“這是揚法普渡的好事,貧僧定然全力促成。”
“那就有勞泐公了?”
“哎……不勞不勞……”
“泐公好走。”
“尊上留步。”
二人各施禮術作別后,各回各處。
只說,宗泐步下丹墀時,竟見姚廣孝早已在三步之外等候。見宗泐前來,立馬迎上前去攙扶。
宗泐道笑說:“方才皇上所言,你可聽得清楚?”
姚廣孝回道:“弟子并未聽見何事。”
宗泐竟道:“道衍啊,這佛門第四戒就是不可妄語。”
姚廣孝依舊硬著頭皮裝糊涂,“弟子不敢,還請師尊授教。”
宗泐一聲嘆息:“既非池中物,怎安蓮臺心?你的時機來了,當去自去。尋你前程非凡夢,還我門中真清凈。”
那話,若換作旁人多半都會難以心安,可到了姚廣孝這等既有修行,又有野心之人這兒,卻不過如同魚啃石頭鳥啄鋼,落個嘴破舌頭傷。
此程,二人再未作任何言語。
卻說這姚廣孝自打一回天界寺,便匆匆打點行裝,又連夜苦思出一紙蜜言,直至三更方美美睡去。
翌日辰時,雖是初冬天氣,卻依舊旭陽當空。奉先殿外,法壇高筑,聲樂洪鳴。
眾藩王、公主攜家眷齊集殿下,以行離京前告拜之禮。
另有僧、道兩家大德、侍者和文武百官分列左右。
姚廣孝亦在其中,暗窺眾王之態。
一時間,眾人垂首而立,以敬哀禮。其間,宗泐手持金缽,從諸藩王及其家眷背后緩緩走過,行進間一一朝每人背上撣水灑凈,以授佛金。
隨后,宗泐登壇,坐定蓮臺。只聽唱儀官高宣:“哀畢!眾卿跪拜,恭聞圣諭。”
屆時,洪音又起,但見大殿檐下,一眾奴婢簇擁太子朱標魚貫而來。
眾皇子見殿上來者并非朱元璋而是朱標,皆感錯愕。但聞年幼的潭王朱梓對齊王朱榑嘀咕:“七哥,為何不見父王?而是他來充大給兄長們送行?”
朱榑低聲道:“說什么吶?人家本來就是老大。”
這檔口,魯王朱檀低聲接茬道:“連我都能想到的碴子,兩位哥哥竟想不到?”
“怎講?”
“這不明擺著嗎?都是父王的意思。這是在敲著鑼地告訴咱,用不了多久,大位就是他的。”
“你個尿窩小子,懂個什么?”
殊不知,那三人的話,早被前頭的朱棣聽得真真的。那耳朵拿著后頭,眼睛卻盯著前頭,至于這心里頭作何盤算,實難妄揣。
“都安分點兒。”朱棣旁邊的周王朱橚低聲喝道。引得朱檀直對他翻白眼,吐舌頭。
這會兒,但見丹墀上頭的朱標開了口:“諸位兄弟姊妹,今日由王兄代父皇為你等餞行,并在此轉述父王口諭,望與恭聽。”
眾王大有交頭結耳之勢,倒是那朱棣與其他幾位年長,且懂些事理的藩王率先跪地恭聞其詳,一幫年幼的尚不知所以,但聽朱福拿起腔氣高宣“諸王跪聞圣諭”方使諸子女一一叩首。
且說此刻,朱元璋就隔著窗子端座在大殿之內,耳聽門外種種,再次嘆道:“仁慈有余,威震不足。仍需歷練吶……”見一旁,朱允炆手撐下巴望著他,不覺一笑,拍拍那個小腦袋。
隨后,又聽朱標奉旨宣道:“自爾等母后仙逝,諸子女千里迢迢歸服喪孝,恪盡至誠,朕心甚慰。而今服喪期滿,諸子欲回藩地,朕卻不忍相送。兒女大了,為父老了,如今越發見不得骨肉分離之觴。思來想去,特命太子代表此心。古來有云‘長兄如父’。從后,太子之言即為朕意,爾等必與恭聞!”言罷,朱標抬手,將那圣旨交與朱福手中。其形容也越發有了底氣。
至此,朱棣率先大呼:“兒子謹遵父兄之命!”此言一出,眾子皆從。
這一聲,朱元璋聽個一字不落,卻一直閉目未作言語。
殿外,朱標繼續說:“父王另有三言,兄代為轉述。一者,諸王皆為我皇室臉面,治藩當以民為大,以法為天,以國為家。社稷大任為其首,父子情義次之,萬不可養尊處優,荒時廢務。若有為害一方者,朕定斬不饒,以慰天下!”
眾子齊應:“兒臣謹遵父皇訓誡!”
“二者,凡朕予藩地者,皆示為爾等一席立椎養家之所。‘兒大分家’之說,民間古已有之。如今既得家業,當知感戴,安守本分方為正道。兄弟間往來當以手足之情為念,若因覬覦兄弟家業而生逆謀篡奪之心者,家法逐之,國法除之!”
諸王再應:“兒等不敢!”
眾王千人一面,戰戰兢兢。唯見朱棣,暗盯朱標兩腳,眉間似有不甘之狀……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