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衙役止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在他們看守下,少人還了得?
先前那人數來數去,忽然伸手一指翟大夫:“那個童子去哪了?”
其他同伙想了想,才憶起這位圣手走進來時,身邊好像還跟著個矮瘦的藥童。至于是什么面貌,好像誰也記不清楚。
燕三郎在人群里向來都不起眼。
他仿佛有種特別的本事,能讓別人忽略他的存在。
但這回衙差有令在身,不敢馬虎,見翟大夫呆若木雞沒反應,他們逕直將他帶了出來,再問一遍:“跟在你身邊的藥童去哪了?”
翟大夫不能再裝聾作啞,左右看了看才道:“解手去了。”
“去了多久?怎么偏在這當口兒?”
另一名巡邏的衙役也道:“怎么我沒瞧見?”
翟大夫強笑道:“差爺勿惱,去去就回。”
又過片刻,那男童依舊不見蹤影。
衙役臉色不好,分出兩人四下里搜索,不過才走近院子角落里的茅房,門就開了,里面走出一個童子,身后還背著簍。
他一抬眼,見到兩名衙役站在外頭緊盯著自己,不由得一怔,滿臉都是不明所以。
翟大夫趕緊沖他連連招手:“過來!怎去那么久,懶驢上磨屎尿多!”
燕三郎取水沖了手,趕緊走回他身邊去。
翟大夫帶他往屋里走,一聲長嘆:“石小姐去了。”
燕三郎“啊”了一聲,那驚訝真情實感。
兩個衙差在后頭看著,先前涌起的些許疑心也散盡了。
跟個小孩子較什么真?
七日之后,石星蘭下葬。
也碰巧在同一天,陳中和被革職抄家,罪名是私通外國。
消息傳出,云城人人震驚,只覺這理由實在標新立異。
有那知道陳中和為人與過往的,都說這人早晚要出事,卻萬萬沒想到竟以這種緣由伏法。一時間無數官員踴躍檢舉,紛紛上報陳通判的斑斑劣跡。在那其中,欺男霸女都只算小事。
上峰一并清算,陳中和罪加一等。
他本人下獄,家中男丁流放五百里,終身不得返回云城。
攏沙界雖然由玄門掌管,但上位者對于奸細的態度從來是出奇地一致。
燕三郎從翟大夫家走出來,竹簍里多了一副銀針、幾卷醫書。
他本想給老頭子磨完最后半天藥就留信告辭,哪知翟大夫把這兩樣當面塞進他的竹簍,只說了一句:“好好琢磨,這都是老夫心血。”
燕三郎默然,沖他行了一禮,背起竹簍走了。
租住了四個月的李家院子已經退掉,他還去石宅給青兒留下幾個玩具。
現在,他排隊買了千歲最喜歡的醬牛肉和鹽酒雞,又順便到城南的小走馬路看了一出戲。
戲迷們都會翻牌子,所以玉桂堂今日上演的,就是在春寧大典上奪冠的《紅顏碎》,戲臺邊上里三圈外三圈,圍得水泄不通。
臺上的主角不是蘇玉言,燕三郎也還是看得很認真。
身邊的婦人一直舉著絲巾擦淚,男人們則是連聲叫好。那些家國大義、雄渾悲歌,燕三郎看不懂,但他依稀明白了石星蘭為什么選取這一段故事寫新戲。
她和靖國女皇一樣,都是芳華早逝。
她和靖國女皇一樣,都是矢志難酬。
可是她比靖國女皇幸福。后者帶著滿腔郁憤離世,石星蘭早就預料到自己最后的結局,卻希望活在愛人的戲里,陪他一世。
曲終,人散。
燕三郎也站了起來,去茅房解了個手。
千歲嫌臟,又說自己怕長針眼,這種時候斷不會跟在他身邊。燕三郎不知道她溜去哪里玩耍,正要開聲呼喚,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三郎。”
他一回頭,就看見了蘇玉言。
這位名伶面色憔悴、眼眶深陷,人也瘦了很多,顯得身上那件白袍有點寬綽,好似風再大些就能吹跑。
蘇玉言向他微微一笑:“蘭兒留了一張字條給你。她說,如果陳中和伏法,我一定要向你說聲多謝。”
燕三郎接了過來。
“你做了什么,我不會多問。”蘇玉言輕聲道,“只需告訴我,大恩如何報答?”他不知就里,但隱隱明白,眼前這男孩不簡單。
“不必。”燕三郎直視他的眼睛,“女先生已經支付了所有報酬。”
石星蘭已經傾其所有。
蘇玉言一怔,也不強求,直起身子:“好,但凡今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你只管來找我。”伸手揉了揉男孩的腦袋,轉身走了。
燕三郎就立在原地,等他走遠才展開字條。
上面是石星蘭清秀的字體:
“阿修羅,非神非人、非妖非鬼,傲慢善戰,天生無情。其積福報而不修德行,所過處常見修羅場。千歲非善類,三郎千萬小心。”
這條子被捏得皺巴巴地,筆劃無力,字跡也遠不如平時工整,顯是石星蘭從前醒來時信手寫就,一直藏到彌留之際才交給蘇玉言。
她到臨死前,還記得這件事。
燕三郎仔細看了兩遍,才把字條撕碎了吃掉。
剛剛咀嚼完畢,他就看見白色的身影就順著墻頭一溜兒小跑過來。熟悉的抱怨聲隨風而至:“怎會這么慢?我還以為你掉進去了!”
“來了。”他看著自己的白貓,杏眼兒是水波一樣的溫柔,也是水波一樣的無情。
阿修羅原來是那樣的嗎?
千歲還在打量他:“洗手了沒?”
“洗了。”他打開背簍。
貓兒這才抖了抖白毛,精準地跳進簍里。“這回坐大車走吧,騎馬太遭罪了。”
對她來說,騎馬和乘車有區別嗎?都是窩在簍里讓人背著。
“當然有!”千歲看懂了他的眼神,“馬車多寬敞啊,簍里太小了,還不夠我伸個懶腰。”她撓了撓簍子,“這里面的東西真是越來越多了!”這次上路還多裝進好幾本書,把她的活動空間都縮小了。
燕三郎很干脆:“那就雇輛馬車。”
“不跟人拼。”
“好,不跟人拼。”
千歲反而奇怪了:“你今兒怎么這樣大方?是不是背地里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
這是什么邏輯?燕三郎不懂,卻也沒打算問,只說財不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