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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察覺到鄭海珠眼神有異。
這小婦人,聽到「楊漣」兩個字,顯然比聽到內廷大太監王安的名字反應,更大。
董其昌拈須相問:「怎么?鄭姑娘對楊漣此公熟稔?」
鄭海珠收了動容之色,侃侃掩飾道:「當年陪韓小姐去蘇州學刺繡,時逢水旱連災,我聽常熟百姓念叨其當年的知縣楊漣,在任時每每草鞋布衫,下到田間水渠查訪。楊知縣因此在考功中舉廉吏之首,去京師做了言官。董公方才說到兵科給事中,所以我猜,此言官楊漣,就是彼知縣楊漣。」
鑒于大環境如此,
董其昌點頭,繼續言簡意賅地將楊漣的背景補充一番。
鄭海珠靜氣聽著,腦海里卻都是后世史家大費筆墨描繪的楊漣受刑場景。
再過五年,楊漣這個往死里彈劾閹黨的東林派骨干,將被誣陷收受賄賂的罪名,被關入魏忠賢走狗把持的詔獄。
普通拷打不夠,就用鐵絲刷得皮開肉綻,用銅錘敲斷胸口每根肋骨,用布袋裝滿土壓住身體,用鐵釘從左耳敲入、右耳拔出。
饒是如此,楊漣仍是沒有屈打成招,寫下血書「刀砍東風,大笑大笑還大笑」后,終被閹黨殺害于獄中。
大明王朝的權力體系,不論后期各邊的軍閥兵權,朝堂核心,是君王權力、閣臣權力、宦官權力和言官權力四方組成,君王試圖用后三種彼此制衡、自己受惠,想法不差,可惜繼承人能力有高下,碰到昏聵弱雞的皇帝,局面就會變成,后三種權力時而互相搞,時而聯合起來一起搞皇帝。
故而,鄭海珠在這幾年的闖蕩經歷里,有意整合后三種權力,或者起碼,結交這三個群體中尚算得清流的人物。
比如她十分青眼的馬祥麟岳父、兵部侍郎張銓,此公沒有像歷史原本進程那樣殉職于遼東,是有望入閣的。
形同自己男閨蜜般的張燕客,以幕僚身份侍奉的那位福建巡撫商周祚,也是鄭海珠看好能入閣的。是以明荷海戰后,每半年,鄭海珠就讓侄兒往紹興商家送一次儀金,感念商周祚支持閩海一帶的水師問松江火器廠買槍炮。
而在宦官與言官這兩派里,具有上帝視角的鄭海珠,堅定地相中劉時敏與黃尊素,先后有了過命的交情后,目前友誼穩固。
沒想到,此番能得董其昌引薦,去會一會宦官和言官里更重量級的人物,王安和楊漣。
這樣的機會自然要抓住。
「董公,王公公和楊給諫兩處,我要如何備禮?」鄭海珠虛心請教道。
董其昌一副將人情做足、善待小友的和氣模樣,溫言道:「幫你備好啦。王公公雅好書畫,老夫訪得倪瓚的一幅山水,你敬贈王公公即可。」
「啊,多謝董公,我明日就去信松江,命人將銀票送到董公府上。」
「不必見外,不算倪元鎮的大幅,你出一小半就好,一千三百兩。」
鄭海珠暗吸一口冷氣,兩百把合機銃沒了。董其昌這個老江湖唷,雖然不是稗抄野史里那般魚肉鄉里、縱子殺人的惡棍,但真是會算賬,等于借著拜山頭、拉關系的名義,讓自己贊助了他一半的禮品投資。
但拜見的畢竟是太子的大伴伴,這禮級別低不了,倪瓚的畫值得送出去。
如此一來,自己更得琢磨琢磨怎么與魏忠賢和客氏交交手了,想法兒莫叫他們一年后就合伙把王安弄死了。
只聽董其昌又道:「至于楊漣,他呀,就是十足的東林門人模樣,自持清正,憂心家國蒼生,奇珍古玩、金銀珠寶都不看在眼中。這么著吧,你隨老夫舟行北上,路途還得十來天,你把明軍在撫順驅
逐韃虜、在福建海戰紅夷,還有你在崇民墾荒練兵的情形,都與老夫說說,老夫畫下來,題為明興數景,贈予楊公。」
「啊,妙極,妙極。」鄭海珠歡然贊美,「晚輩也會奉上潤筆之資,請董公笑納。」
董其昌嘿嘿揮手:「鄭姑娘是個實在人,老夫也不與你見外,這些年老夫四處尋訪前賢真跡,確實糜費頗多。」
鄭海珠陪著呵呵,心道,確實是扇貝聽了都想鼓掌,送禮掐對了主旋律,還順便賣一次自己的畫,反正旅途中閑著也是閑著。
董其昌是真精明,但又精明得坦蕩,不把做交易的人當傻子湖弄,而是和和氣氣地把底牌亮給你,也挺有意思的。
數日后,魯藩郡王府儀賓曹旭,只帶著一個貼身小廝,來到運河兗州碼頭。
典寶所的三個工匠認出踏上船來的竟然是曹儀賓,唬得忙跪下磕頭。
曹旭卻做個免禮的手勢,謙和平易道:「幾位師傅,今后咱們就是風雨同舟人了,不光是這運河的船上,還有去占城的船上。」
工匠們一時惶恐噤聲,眼中卻滿是疑惑。
鐘鳴鼎食的日子,是他們夢里都不敢想的,曹儀賓說不要就不要了?
鄭海珠揮手讓他們自去艙中安置行李,轉身對曹旭道:「儀賓若要改主意,現在還來得及。」
曹旭道:「我更怕夫人現在改主意。」
又道:「夫人今后叫我曹管事,就好。」
鄭海珠心里忽地升起感慨。
曹旭的模樣,令她想起吳邦德。
這人間,不論哪一世,每時每刻,都有勇而美的生命戛然而止,又有生命掙脫出華麗卻荒蕪的籠子,去天地間追求一個「闖」字。
鄭海珠笑笑,口氣惇惇地對曹旭道:「曹管事,我急著趕去京中,不能南下引你去見過顧家亢儷。我已寫信到鎮江,小侄守寬會到碼頭與你們會合,陪你們到松江。」
曹旭平靜問道:「我無意打聽夫人有何事要辦,只有一問,海船從松江出關前,夫人可回來?」
「我不知道,」鄭海珠收了笑意,澹澹道,「若不及趕回,你們就先出海,到臺灣,我的義兄顏宣撫或許能接待你們,派出通譯和水手與你們到占城。但此去萬里波濤,海中也好,岸上也罷,瞬息萬變,哪里就是一定有個準頭了。若顏宣撫那里無法伴航,你們就要自己去,所仰仗的,也只有我養在松江的家丁。如何,還敢去么?」
「敢,」曹旭毫不猶豫道,又指指地下的行李箱,「此際不須瞞夫人了,自從去登州看望家兄時見過海船,我就一直向往出海。這箱子里,有我尋訪到的鞏珍、費信等人的載錄,他們都是當年跟隨三保太監下西洋時的隨從,所著文字,雖殘缺,亦彌足珍貴。」
曹旭示意隨從打開箱子,拿出兩本顯然修補過的縹緗,鄭海珠辨認出,一本寫著《西洋番國志》,一本寫著《星槎攬勝》。
曹旭一改慢條斯理的沉穩之態,略顯亢奮道:「若說做王府儀賓,有什么好,便是求得一些內廷珍籍,總比外頭的儒士們多些法子。夫人,這個費信,當年是三寶太監船隊的武將,他寫得很清楚,自福建出洋,張十二帆,順風十晝夜,即可至占城國,其國臨海有港,曰新州。寶船到占城后,酋長來迎接,頭戴金冠,手臂腳腕上都戴著金鐲,騎著大象,身后有蕃兵數百,那些蕃兵……」
「曹管事,」鄭海珠莞爾微笑,打斷他道,「我覺得你比我義兄顏宣撫,更知曉占城。」
曹旭一愣,繼而赧然。
打了幾次交道,他始終覺得眼前的婦人與自己說話時,有種隱隱的威壓之勢,反倒比王府貴胃那些拿腔拿調但其實外強中干的傲
慢,更令人緊張,不曾想,她也是會夸人的。
船家來報,輪到出閘了。
鄭海珠跨過船弦,到得岸邊,轉身沖曹旭拱手道別,再無盤桓,往董其昌那條北上的船走去。←→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