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華

254章 一進宮就遇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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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將盡,紫禁城,乾清宮。

大明王朝的第十四位皇帝,朱常洛,在早朝過后,請自己的舊時師傅、如今得授太常寺少卿的董其昌留下,又命內官傳長子朱由校、皇五子朱由檢進殿。

昨日,是兩位皇子出閣前往文華殿進學的第一天,講官孫承宗,即不久前起草萬歷帝遺詔的執筆,雖在爭國本中并不一味贊成制裁鄭貴妃黨羽,卻是朱常洛信任的文臣。

“你兩個,昨日聆聽孫師傅教導后,何所獲?”朱常洛淡淡問道。

已經十五六歲的朱由校,因從小就被李選侍灌輸“小爺不喜歡你”,素來到朱常洛跟前回話時,都帶著緊張瑟縮之意。

“回陛下,孫師傅教了《大學》,讓臣背誦,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后,則近道矣。”

“我是問你有何心得,不是讓你背書!”朱常洛的聲音里,多了幾分森然。

朱由校一愣,竟下意識地去看身旁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弟弟朱由檢。

朱常洛目光也掃過去:“我問的是你們倆,小五你說說吧。”

朱由檢侃侃道:“昨日孫師傅講《大學》,講到明德于天下者,應有章法,治國須先齊家修身,齊家修身須先正其心、誠其意,正心誠意須先格物致知。臣便想著,致知不僅是致仁良之知,還有致萬物之道,故而對今日徐師傅等諸位先生來講授農桑與火器,越發期盼了。”

聽朱由檢這番話出口,立于殿中的董其昌,心中滾過幾縷驚贊。

這個才十歲出頭的皇五子,不可小覷。

或者說,負責撫養他的東李,和伴讀太監,不可小覷。

他們大約早已將皇子講官們的遴選原委打聽分明,知曉此番開了先例,增設火器一課,定是天子特意加上去的,說明天子對西法派頗有好感,所以今日也讓五皇子撿好聽的說,去對天子父親的胃口。

果然,朱常洛面色稍霽,喝了一口內侍奉上的參湯,叮囑兩個兒子:“徐師傅已是花甲之年,脾氣又比孫師傅溫煦不少,你二人若欺他性子和順,有頑皮笑鬧、冒犯徐師傅之舉,朕定會嚴懲。”

兩兄弟忙喏喏稱是。

朱由校也便罷了,朱由檢卻是當真少年老成,已從這兩日的氣氛中,印證了養母“東李”所言,父親朱常洛從前不敢和先帝提長子出閣念學之事,乃因怕鄭貴妃以為太子和外臣勾連、用這個法子倒逼萬歷冊封皇太孫,皇太孫一立,太子地位就穩固了,更沒福王什么事了。

如今父親終于坐上龍椅,頭一件事就是準奏東林臣子的進言,讓皇子們走出深宮,去文華殿聽講,并且十分在意兒子們的求學態度。

此刻,連灌幾口溫熱參湯的朱常洛,精神足了些。

這位新天子看一眼董其昌,又對兒子們追了一句:“與徐師傅一同進講的,還有位女師傅,姓鄭。昨日禮部的拜師大典,她雖有敕命卻無官身,又是女流之輩,就未進文華殿受禮。但,董師傅和徐師傅都說與朕知,她是難得的賢良師才,朕還曉得,她與孫承宗師傅當年一樣,是去過邊塞的人,為國朝立下過汗馬功勞,你二人務必也要尊之敬之。”

“臣謹遵陛下教誨。”

“嗯,去文華殿吧。”朱常洛沉聲說道。

倆兄弟出得乾清宮,下了玉階,各自的伴讀太監迎上來。

一行人走過準備修繕的三大殿附近時,朱由校的乳母客印月,自慈慶宮方向款款而來。

“哥兒,奴婢送你去文華殿,”客印月笑瞇瞇道,“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咱哥兒一眨眼就出閣了。昨日奴婢在御膳房盯著桂花糕,沒來得及瞧見哥兒進學的模樣,今可不能錯過了。”

朱由校一臉赤子般的喜悅:“好啊,嬤嬤一道走著。”

朱由檢卻擰了雙眉,語氣中透著霜意:“文華殿,差不多算外朝了,嬤嬤去,不合適。”

客印月佯作愣怔,繼而很快又笑道:“文華殿不就是御藥房那塊嘛,東李選侍疰夏那陣,奴婢還在御藥房遇到過你們宮里的妹子呢。”

朱由檢自兩年前開始,就厭煩哥哥這個乳母,總覺得她在人前人后,對朱由校是兩副模樣,人前慈藹,人后,人后就有些像東李斥責一個宮女的用語:輕佻。

此刻,朱由檢聽客印月拿自己敬重的養母出來說事,登時掛下臉來:“客嬤嬤,若御藥房和文華殿是同一回事,那為何還要用宮墻和長廊隔開?”

客印月將撫媚之態收了,目光在朱由檢面上駐留須臾,嘆口氣。

“殿下把奴婢教訓得對,”她顯了無奈委屈之意,“嬤嬤只是聽說,今日給哥兒講課的,有個女師傅,便以為,無甚不便之處。”

朱由校不忍,睥睨了弟弟一眼:“就是,那位鄭師傅不也和嬤嬤一樣,是個婦人?有什么不合適的。”

又拿過侍讀小太監手里的書箱,遞給客印月:“嬤嬤提著,咱走。”

卯時三刻,鄭海珠和盧象升就在東華門外等候了。

得授皇子講官后,李選侍的娘家人一時三刻不可能再為難鄭海珠,她便從左光斗府中搬了出來,住到秦方尋好的商鋪后院中,盧象升和張名世則住在隔壁的獨門民宅里,互相有個照應。

今日,鄭、盧二人特意很早就到了宮外,因昨日不被允準參加禮部的儀式,便想迎到徐光啟后,再問幾句禮儀細節事項。

不料,將將要交辰時之際,徐府的管事匆匆趕來,說是徐光啟昨天傍晚開始腹瀉,一夜不寧,府里天沒亮就去請大夫了,今日的講學定是來不了。

“還有此事?”鄭海珠問那徐府管事,“是晚膳前就開始的?”

管事點頭。

“那,難道是文華殿的食盒……”

“哎夫人慎言,”管事忙壓著聲兒道,“咱家老爺估摸著也是菜不太新鮮,但老爺最是個仁義脾氣,說是吃幾副藥就行了,莫來宮里頭計較,免得御膳房那里有宮人內侍的挨罰。”

他說話間,東華門里出來個二十幾歲的內侍,略一張望,就向此處走過來。

“可是鄭師傅和一位姓盧的公子?”

鄭海珠忙與盧象升還禮。

“咦,徐翰林呢?”

徐府管家上前陳情,內侍“哦”了一聲,想一想,說道:“那咱家回頭與孫翰林稟報,鄭師傅和盧公子,先趕緊隨咱家進宮去,講官還得先更衣。”

太子與皇孫的講官,都要換上紅袍子,再進文華殿,這個規矩,鄭海珠已在前日拜見徐光啟、商量講課分工時得知。

侍衛驗看牌子后,三人進了東華門。

“公公貴姓?”鄭海珠問道。

“唷,您客氣,免貴,姓薛。”

“公公可是在司禮監?”

“嗯。”

“有勞公公引領一趟,我們南邊沒什么旁的土儀,出些絹帛帕子還能見人,公公試試我們松江絲棉混紡的圈絨汗巾,特別舒服。”

薛太監接過鄭海珠遞來的帕子,觸手之際就摸出里頭裹著硬邦邦的玩意兒,揣到袖子里時覷了一眼,是金子。

“小娘們兒場面上倒還會來事,”薛太監暗自嘀咕,“但你得罪了大人物,今日這場劫數,老子也不能心軟放你躲過。”

此時實則才八點不到,秋陽還掛在東邊,鄭海珠在順光中極目遠望,只見宮閣重重,綿延起伏。

但在西北方向的視野中,遠遠宮墻上露出的大殿屋頂,似有殘缺之象。

鄭海珠明白,那里應該就是被火燒了的三大殿建筑群。

萬歷帝因為不上朝,皇極殿等三大殿被火燒后,他初時懶得修繕,后來被群臣上奏得煩了,就命太監管此事,太監們敷衍塞責加上中飽私囊,工程無限停滯,直到萬歷駕崩了,三大殿還是這副鬼樣子。

幾人過了河上小橋,眼看著前頭是一片成蔭的綠樹,有金色的琉璃瓦從樹冠后冒出來,大約便是文華殿了。

薛太監對盧象升道:“公子留步此處,等咱家帶鄭師傅去更衣。”

盧象升曉得自己只是作為鄭海珠的助手,沒有紅袍子穿,便沖薛太監點點頭,背袖立于橋頭醒目處。

鄭海珠踏著細碎的光影,跟著薛太監一路走,沿途遇到灑掃的小伙者,見他們都立刻畢恭畢敬地向薛太監行禮,想來此人在司禮監雖不至算大珰,在宮中卻地位不低了。

鄭海珠正琢磨著與他攀談幾句,卻驀地發現不對。

穿出去的走廊盡頭,那排房子,已不像文華殿的建筑,矮了不少,還有裊裊煙氣升起來。

“薛公公,此處是……?”鄭海珠立刻開口問道。

“哦,御藥房。”薛太監轉頭指了指,和氣地答疑。

不對!

鄭海珠心中疑云騰起。

她作為后世來人,對游覽過的故宮,是有大致概念的。

雖然那已是清朝版本的紫禁城,但文華殿的位置沒有變過,三大殿就算被滿人改了名字,位置也沒變,此刻薛太監帶自己走的方向,分明是往西北去,是遠離文華殿、靠近三大殿了。

薛太監眼角余光瞥到鄭海珠轉著腦袋張望,微微放慢腳步,輕咳一聲,肅然道:“鄭師傅雖是初次入宮,也不可失儀。”

鄭海珠忙作了虔敬之色:“多謝公公提醒。唔,請問公公,這文華殿的更衣之處,怎地還要經過御藥房?”

薛太監略湊近些,壓著聲兒道:“鄭師傅方才的見面禮那般客氣,咱家便想著,左右時辰還早,就特意帶你從北邊繞一圈,若從南邊走,這會兒呀,正好遇著對面內閣和制、誥二房的官人老爺們。”

薛太監說完,又提步朝前走。

鄭海珠疑云更熾,攆上去問道:“公公,我們進講官,還有回避內閣的規矩?”

薛太監一臉“你怎么這樣不懂事”的表情:“鄭師傅,這話兒要說透,就滋味不好了不是?咱大明歷朝歷代,文華殿的女師傅,尊駕是頭一位,咱家雖也是司禮監的末流當差,可也聽著風聲,南邊那頭的大官人們,對此頗有微辭。尊駕頭一日進文華殿,莫要招搖。”

鄭海珠聞言,疑云中立時摻入了慍意。

什么叫“莫要招搖”?

禮部定的名單,不但是內閣和你們司禮監合議通過的,更是那新皇帝朱常洛點頭了的,紫禁城內外的文官們,有什么資格非議?

再說了,就算他們嘴碎,你薛太監替我做什么主?

鄭海珠雙眉緊鎖,又細忖,總覺得這個姓薛的話里有漏洞。

正想著要尋個由頭止步,左手邊卻驀地敞亮起來。

原來竟是宮墻盡處了,雖被火燒毀大半,但仍具巍峨氣派的皇極殿,赫然眼前。

鄭海珠內心,不詳之感越發鮮明,半步也不肯再往前,不客氣地對薛太監道:“公公,你帶錯路了!”

她言罷,轉頭就往通向御藥房的長廊退走。

薛太監目光里兇戾之意閃現,上來一把捏住鄭海珠的手臂,忽地亮出大嗓門:“鄭師傅不可有非分之想!”

什么非分之想?

你這閹貨唱什么戲、念什么臺詞?

鄭海珠愈發驚心,猛地甩脫薛太監,發足疾奔。

只聽身后,隨著薛太監幾聲“不可有非分之想”,又傳來另一個粗厚得多的男聲呵斥:“站住!”

鄭海珠以為是宮中禁衛,回身瞧去,映入眼簾的,卻是個綠袍子的文官,從不太遠的地方趕過來。

她這般扭頭回望,步子未收,一頭撞在迎面一人身上。

“師傅當心!”

那人一面叫著,一面將鄭海珠扶穩。

手勁頗大,聲音卻柔婉悅耳。

竟是個女子。

鄭海珠看清對方是道姑打扮,怔忡之際,身后的薛太監和那綠袍子文官,已到得二人面前。

薛太監見到這年輕道姑,顯是一愣,旋即,面上露出幾分恭敬:“靜照道長。”

他身邊的綠袍文官卻冷冷地盯著道姑。

薛太監臉色變得微妙起來,忙介紹道:“這是戶科的丁給諫,丁老爺,這位靜照道長,乃翊坤宮的貴客。”

鄭海珠于定神間,迅速地汲取薛太監這話里的信息量。

這綠袍子文官,應是戶科的給事中,和兵科給事中楊漣一樣,屬于言官體系。

是了,六科廊,不就在附近的皇極門外?

至于“翊坤宮”,則是鄭貴妃的寢宮,如此說來,眼前的女道長,是鄭貴妃的座上賓?

卻見那姓丁的言官,聽到“翊坤宮”三個字,面上的倨傲之色似退了幾分,但很快,他又恢復了冰塊臉,淡淡地沖女道長點個頭,說了句“本官丁允”,便盯回鄭海珠。

“師傅?你就是那位要給皇長子進講的鄭氏?來皇極殿附近作甚?”

鄭海珠報以毫不躲閃的直視:“我本來此時應已在文華殿,是這位公公誆我過來的,不知有何圖謀?”

薛太監將兩眼一瞪:“我圖謀?鄭師傅,分明是你有不堪的心思。哎,萬歲爺來了,萬歲爺來了。”

這閹貨說最后一句時,目光已向北邊投去。

正是朱常洛的肩輿,在皇極殿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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