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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珠今日要與天子說的第二樁事,才關乎自己那個體系復雜、但如今可以嘗試起來的方案。
“陛下,臣從此番建文后人的悖逆之舉,想到了我大明的宗藩,欲向陛下建言并請纓。”
“哦?”朱常洛的坐姿又從倚靠,恢復為前傾的狀態。
他就愛聽新點子。
何況,鄭海珠還提了“請纓”二字。
她一個婦人,能在朱家宗室的問題上,請什么纓?
“鄭師傅,”朱常洛仿佛覺得有趣地笑了笑,說道,“你莫不是要讓朕削藩吧?”
鄭海珠搖搖頭,直言道:“今時不同往日,又不是強藩,有何可削?陛下,臣這些年的所見所聞所思,恰恰與坊間流言不同。據臣所知,如今我大明宗藩,雖有親王三十余位,郡王數百人,靖國、鎮國將軍的更是何止萬余,但被天下讀書人詬病的‘宗祿’之事,并非真如他們告訴百姓的那樣,占了在地糧米銀錢支出的大部。”
朱常洛眼睛一亮,竟是不覺拍了拍桌案,脫口附和道:“正是如此!先帝大行那日,朕于榻前聽訓,先帝放在頭里叮囑的,就是不可再拖欠宗祿!宗祿本也糜費不巨。”
朱常洛此話出口后,即頓住,似乎有些顧慮,將靈前即位那日的情形,說與鄭海珠聽,是否不妥。
鄭海珠卻猶如一把揪住水面蘆草般,忙接茬道:“先帝英明。就算晉陜豫的祿米已被更化成‘永為定額’,加上齊魯湖廣川蜀等藩地的宗祿,每歲的開銷,也是連朝廷度支的一成都不到。何況,各地衙門還要拖一拖,每歲實際能不能發下去一半,都未見得。怎地從士人到布衣,就都將宗祿傳成了啃掉大明歲入的蝗蟲一般。”
朱常洛吃驚地問:“你怎知道的?”
鄭海珠坦然:“因臣這些年,去山東跑了好幾趟,得知魯王,已經自請辭去親王一系的祿米祿銀。從兗州往登州一路去時,臣還數次見到,竟有宗室成員,譬如輔國、奉國中尉、縣君儀賓等,拖兒帶女去州縣門口討要積欠祿銀的,甚至有沿街乞討者。臣初時,哪里敢相信,他們竟是宗藩。細思后,臣明白了,給宗室發放祿米,本就遠遠排在各地衙門運糧或解銀入京的差事之后,也不作為官員考績,中下等級的宗藩又無家丁,在地官員怎會將他們放在眼里?臣因查探聞香教作亂而與之交游的魯藩,從魯王到靖國將軍,都持家有道,莊田和煤山都有不小的收成,非但維持了王府內外的開銷,還能向京中獻來千兩銀子。饒是如此,魯藩的其他宗室,想必也還有不少因朝廷拖欠祿米祿銀而難以為繼者,故而魯王才上奏,請辭宗祿,好比告訴山東州府,自己愿意將這十萬兩銀子讓出來,分發給下頭的宗室,莫真的餓死了他們。”
朱常洛嘆一聲“魯藩確如英國公那樣,累代皆為忠良”。
但他的面色并未和緩些,反而越聽,眉頭擰得越是能夾死蚊子。
再怎樣也都是姓朱,這些朱家后人既非反賊,對天子來講,就算不關乎情感,也關乎顏面。
皇家血脈,最后落得沿街做乞丐,真是風水又倒轉回去,叫天下笑話他朱家,終究還是離不了“要飯”二字嗎?
最可恨的是,外頭的風聲偏偏還是,宗藩祿米擠占了軍餉。
“王安,各地宗藩加起來,一年的祿米多少石?”
王安任職司禮監,對于戶部送進來的奏章不陌生,略一回憶便說道:“萬歲爺,祿米如今多折成銀兩,折色之間,里頭的花樣就不好說了。奴婢斗膽估一估,各藩折銀,應發放的祿銀,總共約莫兩百萬銀上下,實際欠個百來萬,是常事。”
朱常洛冷笑一聲:“江山都是我朱家打下的,到如今,每年就問度支討八九十萬兩銀子糊個口,都要被那些文官罵個狗血噴頭!呵呵,也對,欠宗藩的錢,不怕,難道他們真能將州府衙門砸了不成?北虜的錢,可欠不得。”
鄭海珠靜靜地聽著。
皇帝為此而覺得憋屈,正常。
皇帝相信她鄭海珠比外頭的臣子更關心事實,很好。
但皇帝的思路,不對。
就算這萬里江山,是你朱家給改了姓的,但更是蒼生出力維系的。
每年支出八九十萬兩,還是支出八九百萬兩,本質沒有分別,都是你朱家白吃白喝的民脂民膏。
百姓做牛做馬所交的田賦稅銀,變成軍費,姑且還能說是換一份外虜不犯的和平。
變成宗祿養你們朱家的后代,憑啥?
得把這個數量龐大的人群,也拉出來干活兒。
那邊廂,朱常洛罵了幾句氣話,心里平順了些,又轉向鄭海珠問道:“你剛才說有什么主意來著?”
鄭海珠起身,從袖帶里掏出紙箋,交給一旁的曹化淳:“有勞曹公公呈送萬歲爺。”
朱常洛在龍案后接過,邊看邊念叨。
“改‘習學五年獲支祿米’為‘上番五年獲支祿米’?”
這第一條,就讓朱常洛目露驚訝。
鄭海珠從容解釋道:“陛下,國朝肇始,我大明宗藩男兒,可是比如今的九邊勁旅還戰力了得。洪武朝時,北元殘余仍囂張肆虐,太祖爺將九字分封于東起廣寧、西至甘州的防線上,遼王、寧王、永樂爺、谷王、晉王、代王、秦王、慶王、肅王,是為‘九大塞王’,麾下甲士精銳少則數千,多則萬余,進可御敵,退可安民,當年景象,何其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只可惜……”
鄭海珠沒有抒情下去。
“只可惜”后面的那番話,真說出來就不大好聽了。
自古帝王家,能打的兒子太多,皆是福禍相倚的道理,對外的確唬人,內里爭斗起來,更是你死我活的好戲。
朱明江山才傳到第二代,就因為削藩,叔叔造了侄兒的反。朱棣上位后,繼續削藩,無非比侄兒的做法稍微潤滑一些,但后果就是,邊疆的藩王們,越來越弱雞。
到了土木堡之變、蒙古人又洶洶而來時,原本那些邊塞親王的后代們,秦王在夢游,代王、潞王和晉王想帶著老婆孩子逃回內地避難,總算蘭州的肅王和平涼的韓王還有點血性,各自湊出來幾百人馬準備勤王。最有亮點的還是魯王,迅速調集王府護衛交給駐守臨清的武將,供朝廷驅遣。
此刻,龍椅上的朱常洛,當然明白對面站著的婦人,在可惜什么。
不過,她想的是“可惜”二字,自己這個皇帝還在想“可怕”二字呢!
“鄭師傅,宗藩子弟若練出強兵,會不會……”朱常洛并不掩飾自己的擔憂。
鄭海珠沒有遲疑道:“會,也不會,還是要看,怎么練。便以藩內丁口頗巨的魯藩為例,藩內不論親王府、郡王府、靖國護國將軍府,乃至中尉府,年十五以上者,除卻這一脈的嫡長子外,無論嫡庶,皆赴軍營上番,五年為期。下番后,可領祿銀,所領祿銀,不但可買田地,還可不受前朝陳規束縛,外出經商販貨。如此,不在營中聚眾長久,回到封地也能拿祿銀再生新利,他們怎么會成為建文帝時的所謂強藩?他們能安居樂業,且朝廷強軍不斷,他們又為何、又怎敢造反?”
朱常洛若有所思地看著手里的奏折,的確,第二條寫的就是,完成從軍的,聽任買田、經商,甚至做訟師之類原本嚴謹宗室參與的職業,若不去做營兵,不但不給宗祿,許多庶民都可以做的事,宗室成員也仍被禁止。
鄭海珠補充道:“陛下,習學五年才可以領祿米的規矩,本就是嘉靖爺時定的,臣以為,先帝的要旨,乃警戒宗室子弟莫要不學無術,那么,恭請陛下更邁遠一步,令堂堂宗室少年郎,不但不成紈绔,還能成國朝健兒。”
朱常洛啜一口茶湯,問王安:“王伴伴瞧著,鄭師傅這個念頭,可是異想天開?”
王安忙躬身道:“奴婢不懂邊事,只是蒙圣恩在內書房識字時,讀過零星前朝舊事,奴婢記得,唐末,藩鎮多出驕將,日子一久,天子都治不住他們。這如今,遼東和宣大的邊將,能打是好事,但萬歲爺手里,也還是得多攢些自己人。”
朱常洛點點頭,轉向鄭海珠:“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想來肚子里細細盤劃過。朕且問你,先挑兩個宗藩試試的話,選哪兩個?”
鄭海珠道:“頭一個,是大同的代王。大同是軍事重鎮,代藩的人丁也不少,恰萬歲爺說,定了馬將軍罰邊去宣大,臣再舉薦一人,就是萬歲登基后恩赦的張名世。張名世擅火器,馬祥麟善騎戰,北虜和建奴有相似之處,當年戚少保在北關,也是在騎兵之外,更重操持火器的車營。”
朱常洛瞇著眼睛:“第二個呢?”
“第二個是魯藩。齊王絕嗣除藩,山東的魯、德、衡三藩,魯藩丁口浩浩,很堪一用。請陛下允臣在崇明的水師將領許一龍帳下,并鎮江總兵戚金帳下,在登州訓練魯藩子弟。”
朱常洛點頭道:“所以,你這點子,還是繞著邊患來的,一個抵御北虜,一個瞄著登遼海道那頭的建奴?”
“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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