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策,素手天下

囚,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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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北方的燕華之都已然寒風沁骨,可唯獨這一天,那象征著至高無上皇權的金宮,卻是人最心神向往的所在。

自祁尹政登基以來,每到這日,他都要攜后妃在泠德殿的牡丹相輝樓前設千秋盛宴,更有排演了數月的歌舞,只為博龍顏一悅。

天子與群臣同樂,無上的榮耀,只武安侯府嫡小姐對此,光想想都覺生不如死媲。

十二月初九同是汐瑤的生辰,也正因為有如此微妙的相關,加上慕家兩代忠魂,為國為君,祁尹政對她相當看重。

及笄之年,于千秋節指婚,再合適不過。

辰時剛過,天色才將慢吞吞的顯出些許光亮。

汐瑤還在暖和的被窩里捂著,閉眼假寐,想到今日的指婚,人是徹夜未眠。

不多時,外室里傳來四婢私語之聲……

“辰時都過了,往日姑娘這會兒子連晨練都做完了,怎今日還沒動靜?”粉喬說時,還踮著腳尖望內室里探望了下。

嫣絨攔了她一下,道,“上次大病一場,怎么也得好好修養,再說宮宴在晚上,未時出門還嫌早了,由得姑娘多睡會兒罷。”

粉喬乖巧的應了聲,又聽心藍問,“你們說姑娘會穿咱們幾個準備的這些么?”

她語氣里都是不確定,問罷,難得雪桂嘆了一口氣,再聽她開口,話中就多了分強硬。

“就是姑娘不喜,也不能依她平日那些素凈得扎眼的,千秋節不同其他,再者今日還是姑娘的生辰,就是穿個大紅也不算過!”

聽著她們幾個的對話,汐瑤心里默然。

難為了四婢,對她那守孝三年的說法顧慮擔憂不停,更怕她有心觸怒圣顏,連給她準備個穿戴,都要左右權衡。

她又何必為難這些真心實意對自己的人?

罷了,她揚了聲對外道,“我醒了,進來替我梳洗換裝吧。”

四婢被汐瑤準備的衣裳以寶藍色為主,比那大紅稍顯含蓄些,但也足夠惹眼了。

及笄之年,要等到來年三月三日女兒節才行成人之禮,但裝扮上應有所改變。

心藍雖平日咋咋呼呼,但那手卻靈巧非常,汐瑤墨染的青絲在她手里,那是日日都不重樣。

她將汐瑤前額部分的發用簪子固定在腦后,再選了一對造型精美的荷葉紋銀釵與她戴上,那釵的一端墜有三排約一寸長的水晶珠,是金步搖的新款式。

上衣在胸口處得銀線繡了祥云圖案,當中更有粒粒飽滿的珍珠綴在上面,婉約不失高貴,不俗不艷。

下身的裙色為水藍,裙擺處顏色略深些,如此顯得穿的人多了分穩重之感。

腳上是與上衣相得益彰的藍色方口祥云鞋,上面同樣綴了珍珠,一雙秀足掩于長而多幅的裙擺之下,隨著蓮步,那珍珠煥發出若隱若現的淡然光彩,單是憑空想象,都覺婀娜。

足足耗了一個多時辰,再站在鏡前,四婢啟聲感嘆,她們姑娘已經好久沒有如此打扮。

而鏡前的人兒,審視鏡中的自己,那上了妝后的五官,得眉心一抹嫣紅的花鈿,鐘靈毓秀,將女子的嫵媚和柔情全然牽引而出。

嬌俏柔軟的唇,嘴角總是有一點弧度輕微上揚,仿佛時時向人宣昭她的不同。

一念之間,她好像看到了前世的慕汐瑤,但又似乎,那眼色神韻早就銳利明亮,不再茫然。

怎可能與從前相同?

定了定神,她對鏡中人莞爾,這一天,終是到了……

申時,汐瑤先得了沈府派小廝來道,公主邀她一道入宮。

想來自馬場比試后,平寧對汐瑤始終心存愧疚,既然她有心修補,汐瑤也不推辭。

不一會兒,那繪有公主紋章的馬車就駛到了武安侯府外。

鉆進馬車,卻只見盛裝的祁羽筠一人。

汐瑤剛一愣,就聽她嘟嘴怨道,“我兩可算同病相憐了,自家那哥哥都是不靠譜的!天寒地凍,非要去霏闕山冬獵,怕這會兒正快馬加鞭的在趕回來的路上,若耽誤了父皇的千秋宴——”

她揚起腦袋哼了一聲,佯作厲害,“定要讓母后狠狠治他們一道!”

她口中說的,自然是永王和沈修文。

汐瑤聽罷,還沒出言寬慰,平寧已經主動靠過來,握住她的手,對她笑得沁甜,“不過還好有你陪我!”

聽她說來,再看她神色平平,汐瑤暗道,看來肚子里那些未出口的廢話可以省下了。

沈修文對她本非真心,娶她不過順應時局,更只求一人相伴。

想必這些,就算平寧從前不知,而成親之后,朝夕相處,那人與人之間的點滴,個中滋味,她又怎體會不出來?

由是如此,汐瑤將她上下仔細打量了番,末了嘖嘖嘆來,“即便大哥哥不在身旁,嫂嫂一樣明艷動人吶!”

以前總認為那些漂亮話虛假,如今可真真覺得,只有這漂亮話說來最是容易,還不招人嫌!

平寧聞言,果真嬌羞的將笑意綻開了來,推了汐瑤一把,嗔道,“你這丫頭,嘴甜也罷了,還不忘編排我,今日你這一番打扮才叫清麗脫俗,那心里已經期望父皇與你指婚了吧?趁此時只有你我二人,不若你悄悄告我,到底看中我哪位皇兄,還是……皇弟?”

她這‘皇兄’和‘皇弟’均是意有所指。

祈裴元都討得圣旨,擇吉日迎娶慕汐靈,皇上自然不會再將汐瑤指給他。

而這些時日,京中早有盛傳,張家此行一則為送張清穎入道觀出家祈福,那另一則,璃雅郡主也早到了婚配的年齡,這夫婿定是祁煜風和祁明夏當中之一。

也難怪慕汐靈會打起祈裴元的主意,與她在祁煜風哪里得了手,最多能做個側妃,那還是好聽的說法,其實還不是個妾?

可現如今她是內定的裴王妃了,身份地位一下子都高出不少,也不知這些天二叔母心里有何想法?

想到此,汐瑤才反映原是自己消息不夠靈通。

故而平寧說的‘皇兄’唯有祁云澈,‘皇弟’也只可能是祁璟軒。

這當中又涉及一個尷尬的問題,平寧乃納蘭皇后所出,她與沈修文成親后,理所應當的將沈家,還有與沈家有表親關系的汐瑤當做自己人。

可汐瑤偏偏早與璟王等人交往慎密,她怎能不介懷?

再者成親后這些時日,她也發現沈家的生意實則是交由沈瑾瑜來打理的。

對她這小叔子,她了解不多,卻知道他偶爾會聽汐瑤的意見。

即便她當初嫁與沈修文乃真心真意,可人在局中,身不由己,自是要為祁明夏爭奪儲君之位出力。

否則將來權勢上落了下風,不止納蘭一家會有災禍,沈家也不能幸免。

平寧知道汐瑤聰慧過人,母后單是聽她說了南巡路上的事,也說她不遜男兒,將來必成大器,故而她下了決心,定要將她拉攏才行!

這玩笑參半的試探才說出來,身旁的人兒便默不作聲了,想必心里早有決斷。

索性,平寧再道,“汐瑤,其實……我三皇兄不失文武雙全,才貌兼備,若你對他有意,待會兒我可先入立政殿請示母后,今日千秋宴,父皇為你指婚時……”

“公主。”

不等她說完,汐瑤便輕輕喚了她一聲,語氣已不似之前親熱,這讓平寧微有一怔。

再望她神色,那經過悉心妝扮之后的臉容上,只有淡笑一抹。

“公主自小長在深宮,見多了后宮中吃人不吐骨頭的爭斗,而歷來后宮相爭,又與前堂朝政脫不了干系,恕汐瑤直言……我不想加入任何一方,趟這渾水。”

祁明夏的正妃人選,恐怕早就由納蘭家內定,平寧是在勸她與明王做個側妃么?

莫說嫁與明王,與皇家任何有關的男子,她都不原意!

“那十二呢?”平寧激動起來,“還有七哥哥,你時常與他們在一起,難道你不曾對他們其中一個動心?”

原先汐瑤還有期望,馬場那日雖有不快,但此前平寧也曾對自己坦然相對,若能一直那般相處,她樂意與這位嫂嫂多有來往。

不過此時聽她說話,已然心涼。

“公主擔心的是我將來為冷家所用,我對誰動心,這重要嗎?”

被戳穿了心思,平寧唯有低頭不語。

汐瑤瞧她那懊惱的模樣,看是不知該如何同納蘭皇后交差了,不由笑了笑,“皇上指婚,哪里是汐瑤能左右的……”

她長長一嘆,干脆閉上了眼去,再道,“我能左右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聞她言,平寧抬眸來,就見汐瑤合眸靠在車中,似是小憩過去了。

可她說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愿意卷入皇權之爭,無法左右父皇的心意,對母后的好意更加以婉拒。

仿佛無論是皇兄,還是那位皇弟,只要與皇家沾了關系,她都拒于千里之外,她說只左右自己……

難道?!

平寧心頭一驚,臉上表情霎時僵凝,“汐瑤,你——”

“生死由命,我心意已決,嫂嫂莫要說了,讓我歇會兒吧。”

入了宮,時辰尚早,貴婦貴女們正隨著納蘭皇后在暢音閣聽戲。

汐瑤與平寧一起去到時,戲臺子上正打得熱鬧,臺下的夫人小姐們,按地位高低入座。

打眼瞧去,比那開春的花園還要繽紛艷麗。

正位上,納蘭嵐正與袁雪飛交頭說笑,儼然一副交心姐妹的親近模樣,而淑妃則面色溫和如初,不時同她們二人搭上一兩句。

平寧有一陣日子沒入宮了,見到納蘭嵐,顧不上禮數,快步先行到她身邊,笑著便撒起嬌來,而汐瑤由女官領近。

就在此時,納蘭嵐、袁雪飛和冷筱晴倏的頓下各自的交談,齊齊將目光投來,專注的望了她一眼。

卻只一瞬間,都將視線收了回去,由得她跪下請安。

汐瑤得那三道一晃而過的眼神,掃得她心中發毛!

待她抬頭來想再仔細看清,這三位在后宮叱咤風云的女人,又與之前毫無差別。

甚至納蘭嵐只對她平平無奇的道了聲‘起來吧’,就轉臉握著平寧的小手說貼心的話去了,全沒將她看在眼中。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弄的滿頭霧水,起身后,顧不上去尋相熟的人,趕緊找了個空位老實入座。

接下來就頗為尋常了。

臺上的戲熱熱鬧鬧的唱著,臺下不時得納蘭皇后等人叫好打賞,一切顯得風平浪靜。

可汐瑤越想越覺得納蘭嵐的反映不對。

既然今日平寧特地來尋她一道入宮,更在馬車上想說服她嫁與明王,這不問也知是納蘭皇后的意思,既然她已經留心到自己,那么何以會對她刻意忽視?

不由的,她再悄悄向那面瞥去,平寧仍在與納蘭嵐說著話,看上去似母女間的閑聊。

然而兩人沒說多久,就見納蘭嵐忽然蹙了蹙眉,遂回身招來身邊的女官,耳語了幾句,那女官就向暢音閣外行去了。

此舉沒什么稀奇,卻莫名的讓汐瑤更加不安,連臺上唱了什么內容都沒有聽進去。

她入宮來,就已經打定主意拒婚!

但這并非求死。

她心中自有衡量,只因今日乃皇上的千秋宴,更是她自個兒的生辰,皇上斷不會要了她的小命。

死罪是勉了,那難饒的責罰,她甘愿受下!

她只能以前生發生的來猜測一切,卻疏忽了至關重要的一點!

所有的一切早就不同了。

她已經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慕汐瑤,她的利用價值也絕非替只是祁云澈的帝王路做鋪墊的石子。

納蘭嵐看中了她,又豈會只讓平寧來做個說客就作罷了的?

她是不是……算了漏什么?

忐忑的坐了約有半個時辰,眼看酉時要到了,千秋宴即將開始,暢音閣外,突見王福總管行了進來——

“皇上有旨,宣武安侯府慕汐瑤,太極殿面圣!”

一聲通傳,汐瑤徹底膽寒!!

前世,前世……

離開暢音閣前,看向平寧,果真見她對自己一臉的愧疚。

納蘭嵐卻始終揚著她高貴的頭顱,眸光之中,運籌帷幄,誰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旁側的袁雪飛,面帶嬌笑,毫不收斂的將汐瑤揣測打量仔細,更不乏個看戲的心思,只她眼里的戲,并不在臺上。

而冷筱晴,則贈與了她一抹同情……

這深宮幽幽,汐瑤一心逃離,卻忘記避開這些厲害角色。

她知道前世又如何?掌控不住的,只有今生……

太極殿。

祁尹政坐在質地高貴的黑色龍榻上,那身明黃的龍袍,時刻昭顯著他至高無上的天子之尊。

殿內,只有祁煜風、祁明夏、祁璟軒和祁云澈作陪,甚至連奉茶的宮女都被屏退。

氣氛說不出的詭謫。

汐瑤跟著王福走入,恭敬的跪下道了安,卻久久不得平身。

她自不焦躁,筆直的跪著,任由深諳眸光將自己籠罩,一旁的祁璟軒看得著急了,剛向前傾了傾身子,想為之說話,卻被祁云澈暗中不動聲色的攔住。

再聞這空曠而肅穆的宮殿中,響起帝王沉威的話語聲——

“太宗十三年,蒙國由北境進犯我大祁,先皇親自領兵出征,不料兩個月后,十萬蒙族猛將圍殺廖城,是你祖父慕展鵬,為朕的父皇殺出一條血路。接著,太宗十四年,還有十七年,你祖父統共三次救駕,武安侯由此而來,這是你慕氏一門的榮耀。”

祁尹政說話不快,卻每個字句都能容人一番推敲揣測。

汐瑤自然明白,皇上沒事怎會獨獨宣她來太極殿,與她話這個家常?

根本沒有她說話的余地,她只能聽著。

轉而,祁尹政繼續回憶道,“天燁初年,朕初登大寶,南疆看準時機,犯我東北境,是你父親慕凜,親自請旨平亂,更在烏蘭山親手斬殺南疆王三個兒子,哈哈!”

說道這里,高興得大笑起來,伸出手指了指汐瑤,深眸中被某種迫切的期望充滿。

可是轉而,那期望如星辰隕落,很快就消失殆盡了。

祁尹政痛心的嘆息起來,“若你是個男兒,定能為我大祁開辟疆土,在戰場上建立赫赫功勛,慕汐瑤,你可知道朕實在不想收回武安侯府的世襲爵位,可是,你慕家已經無人……”

汐瑤聞著,亦是心痛。

若她為男兒,定能如祖父還有爹爹那般,大殺四方,讓長城外的胡人聞風喪膽!

若她為男兒,只要立下戰功,繼承世襲的爵位,娶妻生子,此一生,不必糾纏與這深宮中……多好啊!

遺憾的是……她慕家已經無人了。

唯剩下她慕汐瑤,仍舊是皇家待宰的羊。

沉下身去,她將前額貼于光滑而冰冷的地磚上,合眸,認命道,“請皇上,明示。”

自古威脅皇權的,無論是誰,都必將斬草除根。

她慕汐瑤先有定南王世子冒死請旨,今日更得煜王與明王同時開口要她,加上這一年傳遍京城的流言蜚語,真假參半,祁尹政怎可能還將她當作無用之人,放到自己最屬意的兒子身邊?

可若要殺,她慕家一門忠烈,更是太宗皇帝和祁尹政的救命恩人!!

此女,殺不得……

冷殿中,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住了。

汐瑤這時總算徹底醒悟,她為自己鋪了一條只通死胡同的路,皇上決絕不會給她抗旨拒婚的機會,卻早已經對她起了殺心。

“朕聽聞,你有心為你父親守孝三年,此話可否你真心?”

“是。”

“那么來年,你就為女官入宮,以此身份替你慕家的忠魂,為大祁盡忠此生吧。”

盡忠此生……?

汐瑤面雖無瀾,心中卻漣漪激蕩。

還是逃不過么?

祁尹政看穿了她的價值,不管是他想利用的,還是被人窺視的,他殺不了她,故而只能將她困在深宮,一輩子!

“謝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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