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策,素手天下

做皇帝不就是為了隨心所欲么?

寅時。

雖說正時逢晝夜交替之際,這冬日已來,哪怕是過罷了卯時,天都不見光亮。故而此刻,正是與人好眠。

赤昭閣外,約莫二十丈的遠處,以鬼宿為首的朱雀一部七人勾腰蹲地,圍成個頗具氣場的小圈圈。

習武之人的耳力是相當之好的,于是乎……祁云澈在閣中氣急敗壞吼那幾句,都叫他們只字不差的聽了去。

大家正伙愁眉不展的熱烈商議著…橥…

先是井宿十分男子氣概的道,“七爺乃祁皇與女汗皇之子,許下這樣的諾,委實有些窩囊!”

柳宿比較貼心,說,“好在沒外人聽到。”

軫宿陰惻惻的詭笑,“早晚也會天下皆知。刃”

七爺都許慕汐瑤那種話,怕是待他登基之后,第一件就是要與蒙國開戰。

就連常年扮作長隨跟在祁云澈身邊的阿鬼都有些擔憂,沉吟了下,他只對身邊六個吩咐,“今夜此事斷不可向外聲張,青龍部的人也不行。”

“為何?”星宿多了一句嘴,立刻被他遞過來的寒滲眼色懾住。

這么多年了,阿鬼許久沒有同這六個擺架子,不想難得認真一回,就被人問了個為什么。

他笑,一改裝成習慣的刻板,寒氣逼人,“你想知道為何?”

前一刻說笑中的氣氛霎時僵凝。

鬼宿乃朱雀部之首,即便常年不與他們一起行動,也是他們的上司,武功更高出他們不止一點。

除了主子之外,他的話,他們只需執行,問即死罪!

星宿當即打了個哆嗦,“不想。”

將將他的失言,足矣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翼宿幾個亦是結結實實的替他捏了把冷汗,若鬼宿下令,他們定要合力將他斬殺在此,多年的兄弟情義不講絲毫。

豈料鬼宿在得他否定之后,轉了轉他鬼氣森森的眼珠子,嘖了聲,說,“也不是不能說,你們想,朱雀部常年跟隨在七爺和小公子身邊,忠的是七爺。青龍部往來于大祁和蒙國,不時要在女皇跟前復命,如今七爺應了慕汐瑤,若傳到女皇耳朵里,結果就不是你我能預料的了。”

白虎和玄武兩部不消提。這兩部直接聽命于女皇,當初未曾讓他們潛入大祁,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牽制朱雀,還有祁云澈。

這些即便阿鬼不說,那六個也心知肚明。

話罷了,沉默一陣,軫宿忽然間‘呔’了一聲,“老子只認七爺,其他的不作數!”便是將態度擺明了。

“廢話。”張宿拿眼色輕飄飄的斜他,接著是憂心忡忡,“不過七爺最后那一吼——”

咬牙切齒吼的是慕汐瑤的名字,真真叫人覺得性命堪憂啊……

“鬼老大,要不要摸上二樓房檐去瞧瞧?”井宿依舊很氣魄,他總覺得爺不該太寵那個女人。

阿鬼一聽就‘呵呵’的笑得奇寒無比,“你真是活膩了。”

這時遠處白芙和白蕊走了來,說小公子體恤他們暗人辛苦,夜宵已經布置好,請他們去用。

朱雀部的死士們感激涕零,小公子終于長大了,不只一味的使壞心眼成天搞些整得人生不如死的事。

如此也好,免得在閣外白瞎擔心七爺。

白蕊遂又再笑嘻嘻的道,“食完之后就請諸位到后山出口,馬已經準備好了,小公子說,飛墨和凌歌不得野味食了。”

眾死士黑臉……

白蕊還道,“要活的。”

閣中,深寂無聲。

香爐中的輕煙早已散盡。

冷月從窗欞中透入,恰好瑩瑩潤潤的灑在長榻上的男子身上。

他眼眸淺合,鼻息均緩,睡姿極其寧然靜美,俊美的五官有了月色的襯托,更勝從前高貴不凡。

卻在忽然間,他手指動了動,再而,那雙會吸納流光的深眸隨之睜開,他從榻上起了身。

離開月芒的籠罩,祁云澈行入室內,他步履從容輕緩,丁點兒聲音都不曾發出,若非長久習武,根本不可能做到。

正是因此,即便中了輕微的沉香散,在嗅入解藥之后,也比尋常的人恢復得更快。

待他繞至屏風后的闊綽的床榻前……止步。

床上的女子早已睡得深熟。

她的睡姿很是不安,側身卷曲,雙手攏在胸前,秀眉間細微的折皺,似她此時正在夢中,而那夢,并未太美好。

薄被覆在她肩頭以下,卻將她整個人罩成一小團,這般在祁云澈的眼中看來,與她身下過于寬敞的大床形成鮮明的對比。

看上去是這樣弱小。

原本祁云澈是打算毒性散去后,趁天未明前,好好的與她纏綿一番的。

卻是這一時在見了她這睡姿之后,不知怎的便軟了心腸,連擾她瞌睡都舍不得了。

那個公主與駙馬的故事委實讓他映像深刻,她用心良苦,編了這么個段子來誆他,說她真的會出墻,他不信。

可讓他再模棱兩可的對待她,當真再做不到。

“要光明正大的出墻,坐擁男寵無數么?”祁云澈輕聲自語,光想想他已受不了,望著汐瑤的眸色漸深漸濃。

然她不說,他又怎知自己的心只有那么點,既是這般,她的心又能有多大呢?

默默容下他和寶音的關系,以‘蒼生’之名誕下一個責任重大的麟兒?

他早就知道,這對汐瑤來說,已是不公。

罷了……

稠濃如墨的鳳目斂住輾轉的光華,他傾身躺下,動作溫柔的將她抱進懷中。

而汐瑤在回到這懷中時,毫無知覺的蹭了蹭他的胸口,與他身體的輪廓自然的契合在一起,眉間的那股愁緒煙消云散。

仿若,她為他所生,為他而來,讓他苦,讓他憂,讓他歡喜,嘗遍世間情長滋味。

總以為此生無欲,帝君之路不過是他命里注定,他因此而存在。卻從不曾想過,因為臂彎中的這個人,所有都被改變。

然后腦中,不知不覺想起最后她肥了膽子故意勾丨引自己使壞的模樣。

祁云澈才反映過來,汐瑤心思里是在和寶音……比么?

不由,他不忍無奈輕笑,“真是傻子,她怎么能同你比。”

……這夜祁云澈根本沒歇,待天方明了些,他就悄然離開,留得汐瑤好眠,準備獨自送祁若翾出山莊。

莊外,神清氣爽的公主殿下看到來人形單影只,是有些意料之外。

只祁云澈看起來面色沉兀,喜怒難辨,祁若翾微有一愣,一時也拿不準昨夜所為到底是好是壞,她這名分上的弟弟可有怪自己多事。

一路無話,兩人沿著來路步行,天色靄靄,寒氣頗重。

都是冬月的天了,這莊子四面環山繞林還好些,感覺不出多大的變化,外面,早下了第一場大雪。

因此,祁若翾的穿戴要厚重些,她行在后面,氣勢上無疑就被壓低一截,不時打眼向前面那一尊看去,委實不知如何啟齒。

老七步子行得平緩而穩健,瞧著只是在與她帶路,風平浪靜,那心里沒準早就算計開了。

不管他們祁氏皇族怎么內斗,大家都是有腦子的人,如何都不會傷了根基,動搖祁家天下,可而今事關蒙國,眼前這個又是父皇屬意的……

坐以待斃不是長公主的風格,沉吟了下,她忽而開口,說,“老七,你也太寵汐瑤了,雖這晨間天冷,好歹讓她來送本宮一程啊。”

輕輕松松的語氣只是打趣,她這一別,還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哪想……

“是我不讓她來的。”祁云澈干脆道,連個思緒都沒做。

祁若翾一愣,腳下步子忘了要邁,盯著那道卓爾不凡的背影,張了張口。

然而還沒等她說什么,祁云澈再道,“不知皇姐對昨夜的所為,有何想法?”

這廂話罷,他也不走了,轉過身來與之相對,祁若翾怔怔然,難得被誰弄得啞口無言。

只他這反映,已經無需她再說話去套個結果了,無奈的搖頭笑嘆,“我倒是不曾料到,你真的會這樣寵她。”

聽似差不多的話,說第二遍已然全換了個意思。

起先不知父皇的打算,還有祁云澈母親的真正身份時,祁若翾曾經十分好奇,將來到底會是個怎樣的女子走進他心里。

而那樣的人,到底存不存在?

即便是看著這個被謎題纏繞的男孩長成挺拔的男子,祁若翾不可置否,她真的看不透祁云澈的心思。

全因……太深了。

而初初時,他們一道在凌翠樓遇到汐瑤,祁若翾打心底喜歡上她。

或許是身為女子的直覺,說不上為什么,卻一眼認定了她與他們皇家千絲萬縷,那牽扯瓜葛是剪都剪不斷的。

后來發生的每件事無一不印證了她的猜想。

在沈家隱居的時日,每隔三天就會有探子將京城的動向告知于她,那時的祁若翾雖已是眾人心中消殞的一縷亡魂,她卻按捺(本書名看最快更新)時機,暗中注視著他們所有的人。

慕汐瑤,在這場皇權爭奪中究竟站在怎樣一個位置呢?

知曉了一切后,祁若翾終于看清楚了。

從前她期望有一個那樣的女子出現,無需柔情似水,哪怕是一無是處,只要,她是懂得老七的人。

看到汐瑤和祁云澈在一起,祁若翾打心底是高興的,可是——

心思輾轉,望住跟前靜若止水的男子,他是將來大祁的國君,而那寶音與他事關天下蒼生,哪里是他們任何一個能隨意決定,更擅自去改變的……

祁若翾澀笑了起來,道,“我都不介意做一回壞人了,你竟不要我著順水人情,老七,你要我這個長姐夸你對汐瑤情深意重好,還是罵你不顧大局好?”

汐瑤是什么性子,她還不清楚么?

昨夜那幾杯酒根本不頂事,祁若翾是想汐瑤自己明白,她一個人讓步,就能保整個天下太平!

做了這一局,只要祁云澈開口,汐瑤那么愛他……

“你的心意我領了,不過……”祁云澈面色淡然的,像是晨曦間剛化開的霧,剛清朗的天。

“起初我并未想好,不知是該同她說,還是瞞過一時算一時。”他從沒想過,這世間上竟能有個人讓他無從以對。

她是他心尖上的人,虧了她,他哪里會好過。

汐瑤太倔,太要強,生平唯獨的一次他會想,若她不愿怎辦?若她永遠的離開她怎辦?或者如她昨夜所言,他做他的明君,她只求痛快,不懼做一個紅杏出墻的女人!

為何要彼此折磨?

祁云澈釋然一笑,“若連這點都做不到,就算今后這天下都是我的,又有什么意思呢?既然我是萬人之上的帝王,只寵著她一人又有何妨?”

帝王之權,不正是如此時候才用么?

他們苦心周丨旋,自小深諳此道,為的到底是什么?

真的是天下蒼生?

莫要傻了……身為人,哪個沒有私欲?

若為國君,擁有這廣闊疆土,卻無法得到心愛的女人一笑,這皇帝做來何用?!

祁若翾毫無抵抗的被說服了,只因她亦是女子,只因她身在帝王家,比任何人都要懂!

走出一線天,穿過巨石陣,外面白雪茫茫,青山秀水在一夜之間被上了一層銀裝。

祁國的冬,特別的寒。

馬車早就準備好了,來接祁若翾的是沈家武功最為高強的暗人,在這方面,沈瑾瑜倒是安排得十分讓人放心。

“好了,我這就回京了。”

站在馬車邊上,祁若翾心情復雜的同祁云澈道別。

她看他的眼眸始終閃爍,全因之前的對話,實在叫她……

“我既是心意已決,你又何必多憂?”冷不防,祁云澈凝著面前的人笑道。

聞言祁若翾才覺覺自己多管閑事了,也罷,她道,“我知你凡事心中有數,不過我身為祁國的公主,有必要提醒你,汐瑤不是紅顏禍水,你可別因此害她背負個壞名聲,遺臭萬年。”

“母皇那邊,我自會想法子應對。”祁云澈也實在厭倦被祁尹政和賽依蘭當作傀儡操縱。

這些與汐瑤有什么關系?

讓她去承受,太過委屈她。

祁若翾明白他的意思,遂點點頭,“如此便好。”驀地她又想起一事,神色里便多了兩分遲疑,難得吞吐的問,“那丫頭……可有怪我?”

“不知。”祁云澈干脆回她兩字,當即讓她面僵。

是不知,還是知道也不說?

祁若翾何其聰明,登時反映過來,再開口連語調都變了個味兒,“看來你昨夜過得不太好。”

祁云澈不否認也不承認,只為她掀起車簾,抬手與她做扶,道,“不送。”

見他又恢復了冷冰冰的表情,祁若翾搖頭直嘆沒趣,也虧得汐瑤將他看上了。

扶著他的手上了車,她又探出頭來道,“京城那邊就先由我幫你操持了,若能拉攏老三固然好,拉攏不得,只怕你這安寧日子也過不了多久,好好珍重吧。”

隨著車輪滾滾,馬車漸行漸遠,天空又開始洋洋灑灑的飄起片片純白。

祁云澈站在原地目送,白芙和白鳶側立在旁,直到那車轉了出去,再也看不見,他卻仍舊不動,心思早就沉到極深極遠處。

已是十二月了……

“七爺,外面寒氣重,回莊子吧。”白芙見他許久都沒有回的意思,便壯著膽子上前來請道。

忽而,聞他淡聲問道,“今日初幾?”

白芙愣了愣,遂回道,“回爺的話,初八。”

初八,原來已經初八了……

祁云澈舒眉露出淺笑,抬首望了望蒼茫的天色,姿態閑雅的伸出大掌,讓少許雪花落在自己手心里。

一片片白色的冰雪觸及他溫熱的掌心立刻就化開,太脆弱的,這讓他想起此刻身后莊子里的某個女子。

也不知可醒了。

無論旁人如何看慕汐瑤,無論昨夜她手段看似多干脆利落,在他心里,她始終都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

只他實在舍“聽潮閣”,不得欺。

“回吧。”收回了思緒,他轉身,又對白芙吩咐了句,“給她準備些冬裝,明日用。”

白芙不是很明白,七爺口中的‘她’自然是慕小姐,可是山莊里不如外面天寒地凍,準備來有何用?莫非……

不等她問,就聽祁云澈好心情的說道,“明日是她生辰。”

帶她出去玩一趟無妨。

河黍臨東邊界——蒼闕。

此城乃大祁東面邊城,出了蒼闕兩百里外,便是無邊無際的東華海。

東華海上有一國,常年與大祁交好,故而蒼闕作為臨東最大的商貿之城,極其的繁華,與江南煙雨城其名。

連日來因為張家謀逆,整個河黍人心惶惶,城池戒嚴,對來往百姓商旅盤查得十分嚴厲。

西城門,一輛造型普通的馬車被侍衛再三盤問后,終于入了城。

日中的天,大雪下了徹夜,連夜趕路的袁洛星早就被凍得手腳發僵,眼看到了城門口,不想卻耽誤了半個時辰,惱得她差點親自與那不識好歹的侍衛理論!

幸而,被同樣喬裝的雷格攔下了。

他吩咐趕車的侍從找家干凈的客棧投宿,罷了,才回身來對袁洛星道,“你方才想教訓那個侍衛?”

“不可以么?”她反問。她就不信一個小小的城門兵能將她如何!

見她表情不可一世,雷格不禁譏誚,“蒼闕的城主五年一換,由大祁和獨孤家的人輪流做,我聽聞如今的城主獨孤夜是個六親不認的,這里遠離京城,你以為左相之女很了不起么?”

袁洛星擰了擰眉,本想兩句回擊過去,可趁了口舌之快對她似乎沒什么好處。

故而即便心里很不是滋味,還是忍了下來。

無所謂,只要能他能帶自己找到那個人便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