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
花樓里的競買罷了,大堂燈火湮滅,只剩下一片旖旎緋色。
些許廂房里還會傳出陣陣琴聲和歌聲,更多的,是曖昧的喘息。
在這座花樓的地下暗室,汐瑤和祁云澈被陳娘子請下來飲一杯閑茶。
暗室有兩層,頭一層里不規則的堆著數也數不清的金銀珠寶,簡直如同個藏寶庫,卻不難看出許久不得整理,以至結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榛。
汐瑤暗中吃驚之余,看向祁云澈,他亦是有些意料之外。
想來這花樓內大有文章。
下一層則與尋常的廂房無異,該有的一應俱全,只擺設與花樓風格相同,無處不昭顯脂粉奢華也。
到了此處汐瑤才曉得這陳娘子的真正來歷。
她并非為顏家效命,而是——沈家!
對顏家,陳娘子偶時會與其互通消息,私下來往雖頻繁,卻各自有所保留。
“這是大老爺吩咐屬下交給表小姐的,今后陳娘子謹遵小姐吩咐。”請他們二人坐下之后,她把一冊藍色的書簿放到汐瑤的面前,語態懇切。
汐瑤低首看去,上面只得三個字:生死簿。
翻開來看,第一頁仔細記錄了沈家各處花樓的巨細,后面還留有幾張空白用以填充,翻過空白頁,她先看到了菱花和湛露這兩個名字。
“是舅父的意思?”她愕然。
生死簿這種東西她只聽過,還是頭一回見。
說得難聽一些,這都是‘下九流’才會用到的賣身契,不過這生死簿一旦寫上自己的生辰八字畫過押,那命便是擁有這本簿子的人的。
陳娘子年近三十,卻是在這道上摸爬滾打二十載有余,顏家有藏秀山莊,沈家呢?花樓早就開到北境之外去!這不但是極好的斂財生意,更是各種消息的重要來源。
“大老爺聽聞表小姐與云王殿下在蒼闕,故做了這番打點。”她看了看坐在旁不語的祁云澈,想了想,又謙遜說道,“只要表小姐不嫌棄屬下們。”
陳娘子曉得,云王身份尊貴,即便內有隱情,按理說是不待見她們這一行的,否則這么多年,沈家也不會大費周章掩飾。
可大老爺特別吩咐,這些話定要當著他的面與表小姐轉達,故而她也委實沒有其他選擇。
“既然是沈老爺的一番心意,本王替汐瑤謝過了。”聞出陳娘子的顧慮,更聽懂了沈海川的用意,祁云澈溫溫淡淡的開了金口。
汐瑤遂橫眼望他,滿目訝色,這人怎的一點都不矜持?
祁云澈從容道,“難道這不是本王應當表現的時候?”
“你倒是不客氣。”她頗為無奈,而后收下生死簿,望向陳娘子,“莫被那些傳言蒙蔽了,宮外的事務他管不著。替我謝謝舅父。”
見祁云澈十分好說話,尤其不難望出對汐瑤千依百順,陳娘子暗松一口氣,稍適緊繃的臉容,她道,“屬下們的命今后就交給小姐了,待屬下將此處打點一二,便先往京城做安排,今夜……”
她神色凝了凝,才道,“還請云王殿下與小姐在此屈就一晚,明日城門開啟,自有人接應出城。”
兩人都明白陳娘子的用意。
蒼闕之危雖過去,祁云澈的行蹤卻因此而暴露,這些天不曉得有幾方人馬在暗中盯著,如若不然,汐瑤早同他回藏秀山莊了。
年關將至,祁云澈回不回京不緊要,關鍵在于皇上對慕汐瑤的態度。
故這京城暫且還不易回去。
聞得陳娘子做了安排,倒令他們舒心。
“陳月澤可有在樓中留宿?”想起先前那轟動的豪擲萬金,汐瑤又問。
陳娘子回道,“陳侯爺將頂層的雅間全都包下了,那女子是小姐識得的人嗎?”
災民圍城的前夜顏家將此女送了來,任由她抬賣,先她只當是在國色天香樓里惹怒了顏朝的小婢,關在柴房好幾日,又餓了兩天,才消磨了那不得了的脾氣,而后才覺出當中蹊蹺。
今夜汐瑤不來,她明日定要親自喬裝往獨孤府走一趟,哪曉得表小姐竟會為了那賤婢專誠而至。愛夾答列
抬賣中,顏家公子更使了貼身侍婢出去叫價,仿是刻意而為。
思前想后,陳娘子認定是那賤婢得罪了表小姐,早知如此的話,她該盡心將其招呼周道才是!
見她眉眼間有狠意滲出,汐瑤不問也該猜到近來袁洛星過得不會太好,她笑了笑,“不太重要,我隨口問問罷。沒事了,你且下去吧。”
待陳娘子告退,汐瑤一面打量著那本生死簿,一面問坐在身旁的男子,“不知王爺想何時回京?”
“不急。”祁云澈心思沉吟著,道,“總會有人來請。”
他大局在握,舉止神態十分安然,想來是心中有數了。
可汐瑤偏要追問,“誰會來請?”
“自然是有求之人。”
“那有求之人是誰?”
“……汐瑤。”祁云澈被她鬧得十分惆悵。
她眼色兀自變了變,懶洋洋的趴桌上盯著他望,“其實我就是想問你,到底那天你同陳月澤說了什么。”
為何會性情大變,為何會放過與軒轅穎唯一私奔的機會。
坐在她身旁,祁云澈伸出支手來托著側臉,和她對視,道,“重要嗎?都過去了。”
如今陳月澤乃當今顯耀尊貴的四方侯!
要知道‘四方’這封號,大祁數百年只有一位驍勇善戰、功績顯赫的侯爺享有,可見皇上對其重視非常。
汐瑤不知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畢竟最初時,她以為自己助他脫離情傷苦海,不想換了一個結果,是永遠的失去。
心傷難愈,她怕他永遠都好不了……
“你沒有給他選擇對不對?”相視了會兒,她蹙了眉。
軒轅穎必須死,只有她死了,才能化解一切。
祁云澈看似讓他們選,實則卻設了個圈套。
軒轅穎不可能嫁與十二,陳月澤更不能死,本就無從選擇。
陳月澤看穿了,認命了。
那么今夜他救了袁洛星一命,是否還是一場早就預定好的戲?
保持著有些憨傻的姿勢與她對視,祁云澈語意深長道,“你可知如此時候本王最想做什么?”
汐瑤眨眼,頂著男子沉甸甸的發冠,面容茫然,“打暈我?”這樣他就不會再被她無休止的追問。“不,我想將你關在一個只有我曉得的地方,待我將天下太平,后宮無憂,再接你出來。”探出手去,他將她那發冠取下,青絲隨之鋪散開,女子的嬌柔嫵媚霎時盡顯無疑。
祁云澈抱起她,步入寢房。
汐瑤遂用雙手攬住他頸項,笑說,“你認為真的能將我關住嗎?”
前生他都沒有做到,今生莫提。
“關不住,也不舍得。”他誠實道。
若要關她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他豈不是也不能時時與她相見?光是想想都受不了。
汐瑤應了一聲,遂將他抱得更緊了些,“我也不想與你分開。”
花樓頂層只有一間格調別致的雅間還隱有微芒滲出。
陳月澤躺在寬綽的床榻上,美酒一杯借著一杯,爐中焚著助人丨欲的香,一絲一縷的從爐口涌出,盤旋在地上久久不散。
‘吱呀’的一聲輕響,今夜被他重金買下的女子抱著琴行入。
經過一番花了心思的梳洗打扮,她重新描繪上精致的妝容。
被花瓣露水浸泡過的身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兒,嬌美的身體被半透明的粉色芙蓉紗裙包裹,長發垂瀉,雙鬢貼了一對桃紅色的花鈿,妖嬈而魅惑。
身后的門被關上,袁洛星抬眸望向珠簾后躺在床上的男子。
很奇怪的,她竟不得害怕,甚至還有……期待?
他知道自己是誰嗎?他是專誠為她而來嗎?
臉上假的面皮還未揭下,她可要在他面前顯出真身?
心跳驟然加快。
“你會彈琴?”過于冷淡的話音將袁洛星的種種猜想粉碎。
他不識得她,只是剛好起了興致將她買下。
未等袁洛星說出半個字,陳月澤又道,“給本侯奏一曲可好?”
他話音飄忽,不知是否清醒。
她努力睜著清眸,想將他看仔細些。
誠然,他在河黍近一年,今夜再見,無論是神情還是舉止都變化許多,尤為此前他與她相望那一眼。
袁洛星有些失措,仿佛他望進了自己的心里。
叫她如何不信他早已認出她?
他仰躺在床上,垂于一旁的手里拎著只青玉壺,看似有些醉了,深紅的錦袍順著床側鋪了一地,暗光下蒼俊的面龐輪廓竟有幾分絕世。
正欲問他想聽哪個曲子,他道,“奏你彈得最好的。”
袁洛星本想說句什么試探他可否能認出自己,可卻又被他先一步,不得法子,她只好將琴擺在架子上,坐于前,沉吟了心思,十指撥弄琴弦,撫弄出一曲他最喜歡的《花流云》。
這曲子輕緩曼妙,清澈的琴音中暗藏凄美,仿佛在向聽的人訴說一段不得完滿的癡戀。
從前袁洛星是不喜這曲的,她總認為太過簡單,不如那些指法華麗,能體現她琴藝超絕的曲子好。
可每每只要與陳月澤還有汐瑤在一起時,興致上來,陳月澤就會央她奏此曲,只因他喜歡。
她從來都是曉得的,他想借此向她示情。
從前,從前……
陳月澤不過是大長公主之子,陳國公一介草莽出身,論身份和地位,袁洛星由始至終都認為他配不上自己。
所以很久她都厭煩這支《花流云》,連聽都不愿聽到!
而今再奏,心境又有所不同了。
不知怎的,她隨著曲調被她彈奏而出,腦海中不自覺交織出一副格外美麗的畫面。
還是三個人,陳月澤總愛帶著她與汐瑤逃國子監的學,京城里何處有新鮮好玩的,他定先發現。
那時他是出了名的紈绔公子,汐瑤連說話都細若蚊蠅,那性子更與如今天壤之別,她呢?
袁洛星細細回想來,是高傲不可一世,跋扈囂張……
從來她都知道的,自己若非相府千金,若非當朝得寵的皇貴妃是她的姑母,身邊就不會有那樣多的圍繞,那樣多的奉承,連初時慕容嫣都不得不對她千依百順。
她自鳴得意,結果屢受教訓。
誰的真心,誰的假意,看得太多便都麻木了。
袁家和煜風表哥將她當作可以換來利益的棋子,雖親耳聽到汐瑤說祁云澈愿意許她皇后之位,那也是為了安撫她身后的家族,而她癡迷上他,只因他的強大!
說到愛,他的愛早已給了慕汐瑤……
琴聲越發復雜,猶如袁洛星此刻的心境。
從前那個將她放在心上的男子近在眼前,時隔一年,她還在他心里嗎?
忽然,袁洛星深覺自己悔不當初!
‘錚’的一聲,弦斷,她從千萬愁緒中回過神來,房內霎時靜然,令人窒息。
“真好聽……”陳月澤笑著道,似睜眸望著床頂的紗帳,似在回味她未奏完的曲子。
醉意朦朧,他翻了個身,搖搖晃晃的從床上坐起。
酒壺始終在他手里,他一邊飲,一邊向她走來,一邊說,“從前我喜歡一個女子,她性情活潑,冰雪聰明,她就如同天上最明亮的星辰,讓我想將她摘下,放在手中呵護一生,后來……”
走到她的面前,以琴相隔,陳月澤傾身靠近,直視她繼續道,“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她并非我想象中的美好,她嫌棄我的出身,嘲笑我與她不配,還……將我推給別人。你可知,我當時好傷心……”
袁洛星驀地站起,僵滯了全身,眼眶驀然通紅!
心痛嗎?
后悔嗎?
陳月澤卻對她溫柔的笑了,語氣輕飄的繼續說,“我到軍營歷練,決心將她忘記,不想又遇到一個與她一樣的女子……”
說到這兒,他露出自嘲的神情,淺蹙的眉間重重陰霾。
“許是先被騙過一次,故我一眼便望穿她在做戲,我并未點破,偶時甚至覺得她演得不錯,欺瞞了眾人,后來我望著,望著……發現了張家謀反的秘密,更發現,我愛上了她……”
袁洛星難抑的輕顫,抖聲問,“那……從前那個呢?”
她們都騙了他不是嗎?
他最先愛的那個人是她袁洛星!!
“從前?”陳月澤的面頰染了微醺的顏色,他瞇起深眸回想了許久。末了抬首與她相視,茫然的問,“從前那一個是誰?對了,她有一雙和你一樣的眼睛,她琴藝很好,她的名字里有個‘星’字,星辰的星。你看,我叫陳月澤,我原以為星和月是一對,豈料被她嫌棄了……”
說完,他轉了身,仰頭大笑起來。
笑聲有男兒難言的苦澀,他那些苦埋在心里,永遠都不會說。
他嘲笑著從前的自己和他愛著的兩個女人,兩個都騙了他……
袁洛星越發的恐慌,她從沒見過陳月澤這樣,她能感受到他遭受的痛苦,可她心中還存著一絲念想。
倘若……
鼓起勇氣,凝望他孤寂的背影,袁洛星再問,“你可還愛她?”
“愛?我不知。”回答如此絕望。
“那假使,她想與你在一起呢?”
“你說的是假使。”陳月澤話音冷了下來,忽的,他輕笑著說,“她要的是皇后之位。僅此,我永遠都給不了。回吧,有人在樓外等你。”
言畢,他毫不留戀的向內室走去,袁洛星想也不想伸手抓住他!
“月澤……我想和你在一起,皇后我不做了,今后只和你一起,我不會像軒轅穎那樣待你,更不會離開的,你相信我!”
他轉身,她將臉上的假面皮撕下,真正的面容相對于他,淚落了滿面。
“怎么你們都那么愛哭呢?”陳月澤幫她抹掉眼淚,疼惜地,“莫要哭了,走吧。”
袁洛星不動,他收回了手,驟然冷漠,“還想再騙我一次?此行,你是為祁云澈來的。”
“我是為他來的,可我現在只為你,今后亦是!”她堅決。
陳月澤將信將疑,趁著酒意對她勾唇調笑,“你要如何證明?”
他早已不再輕信任何人。
驀地,袁洛星將身上的衣袍除下,光潔無暇的身體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他眼前,每寸肌膚都如美玉,她的眉目,她的長發,她曾經的所有都是他求之不得。
如今呢?
挑起俊眉,他眼中有顯而易見的促狹,“縱使我已不愛你,你也愿意?”
“你今后一定會重新愛我!”劇烈的顫抖著,袁洛星一生從未如此時這般清醒。
只要與他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次日。
寒冬的天色并不高,出城時汐瑤還犯著瞌睡,她懶懶的縮在祁云澈臂彎里,小聲埋怨他昨夜太無度。
馬車將將行出沒多遠,得外面快馬加鞭來人報,“殿下,侯爺請您放心,事已成。”
事成了,祁云澈眉目清澈了然,汐瑤古怪的望他,他便大方同她分享這件好事,“你不是擔心陳月澤嗎?他已經得償所愿了。”
雖,那只是舊時心愿。
汐瑤一聽就覺得蹊蹺,又想昨夜陳月澤那一舉驚天動地,稍加渲染便是出絕妙的英雄救美,以袁洛星那時的心境來說,不感動是假的。
“王爺,壞事做太多會遭報應的。”她合上眸,無奈的嘆了一句。
祁云澈渾然不覺,只道,“不怕,有你陪我。”
這報應來得確實快,最讓汐瑤汐瑤叫苦的,卻是這報應落到她的腦袋頂上。
剛至藏秀山莊的石陣外,就聽候在那處許久的白芙道,女皇來了……
(宣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