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的第二日便下起了鵝毛大雪,好在小皇帝性子隨意又愛玩,并不在意行程被風雪拖慢,還興致勃勃的叫了霍十九來馬車里陪著談天說地。
傍晚,夜幕四合,“永康關”漆黑高大的古城跟前,城門大開,隨行御林軍和一千騎兵浩蕩林立,當地官員冒雪跪地相迎,可小皇帝所乘的馬車還是毫無動靜,隱約還可以聽得到里頭有人說話聲和笑聲,除此之外,只有寒風吹的旗幟獵獵作響,或有馬蹄偶爾踢踏或馬打響鼻的聲音。
氣死風燈搖搖晃晃,昏黃光暈也跟著搖曳起來,將馬車的影子拉長。寒風打著旋兒,將雪吹在人臉上冰冷刺骨,跪迎的官員們包括英國公與蔣學文在內,已覺袖筒內都冷透了。
英國公面無表情,蔣學文義憤填膺,至于當地迎接的官員,哪里敢有半分怨言?
等了足足一刻鐘,小皇帝所乘的馬車門終于被推開。
身著紫貂絨大氅,帶著黑貂絨暖帽的小皇帝慢條斯理的挑暖簾出來,輕輕一躍站在馬車前,還在說著:“……就你知道的多,會逗朕一笑。”
“皇上過譽了。臣才疏學淺,只不過應景兒提一些皇上愛聽的。”霍十九隨后下車,聲音與他說話的內容同樣悅耳。
小皇帝哈哈大笑,拉著霍十九的袖子,詫異的看著已經跪到肩頭積雪的官員,公鴨嗓高聲問:“你們跪著做什么?朕難道罰你們跪了?都起來起來。”
恭迎之類的話一句說不出口,因為他們的天子太不按照常理出牌,地方官員們面面相覷,默然起身,眼神在小皇帝身上轉了一圈兒后,就都好奇的看向秀麗矜貴的霍十九。
他高挑身量,穿著寶藍色竹葉紋的大氅,面色如玉,溫文爾雅,遠遠看去,就算瞧不清容貌,也知此人氣質高貴矜持,冷銳疏遠,著實與傳聞中的那般人美如玉,卻也高不可攀。
他就是名動天下的大奸臣啊!地方官員沒見過的,不僅都有些發愣。暗道不論是以色邀寵,還是蠱惑君王,如今他都是加官進爵風頭無兩,在皇帝面前一頂一的紅人。即便瞧不起這樣的奸佞弄臣,巴結的心思也都生了出來。
蔣學文沉著臉,又不好指責皇帝,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別說是讓官員多跪了一會兒,就是要了他們腦袋他們也要叩謝皇恩。只得狠狠的瞪了霍十九一眼,隨著皇帝進了城。
皇帝親臨,城內張燈結彩,儼然比除夕夜還要熱鬧,百姓出門相迎,歡呼真真,小皇帝飄飄然的到了衙門里歇腳,安排精兵和護衛安營,接風宴便開始了。
霍十九自然跟隨小皇帝身旁,誰知還沒吃完一杯酒,就有一人到了身旁,低聲稟道:“侯爺,京都八百里加急傳信,夫人不見了。”
霍十九張大眼,杯中酒一蕩,漸濕了他手上的青玉戒指。
“英大哥,怎么了?”小皇帝低聲問。
霍十九搖搖頭,道:“臣失陪片刻。”與皇帝行禮,便帶領那人離開前廳,叫了傳信的屬下來細致盤問。
那人道:“夫人出府來,只帶了身邊兒一名叫聽雨的婢女,留了書信說是出來找侯爺,就不告而別了。老太爺焦急,吩咐人趕緊來給侯爺報信兒,叫您好歹安排人去接夫人,安全送回家里去。”
想到蔣嫵的任性,霍十九氣的恨不能抓她過來打一頓屁股。可再想到她如花一般的容貌和她央求他時的可憐,他又覺得心軟。如此任性妄為,卻又讓他放不開手,更忍不下心去苛責。
現在他只希望她平平安安。
霍十九不在多言,略微想想,就安排了皇帝吩咐保護他的一名叫李成華御前侍衛,速度沿途回迎,務必要找到蔣嫵。
李成華快步領命而去。
霍十九回到宴席,卻是擔心的食不下咽……
霍十九食不下咽時,兩輛寬敞的棉幄大馬車正緩緩駛在京都與錦州城方向第一道關卡”永平關”的官道上。
馬車里鋪設厚實的棉褥,蔣嫵穿了火狐皮領的月牙白大氅,悠哉靠著錦緞彈墨引枕,手握一卷霍十九常看的《莊子》借著絹燈隨意翻看。
聽雨則坐在她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什么話就說吧。”蔣嫵抬眸看她。
聽雨這才道:“夫人,咱們這樣出來怕是會惹怒侯爺的。就是家里頭也未必就肯放心啊。”
“沒事,要做事,就一定要承擔后果,大不了被爹娘罵一頓罷了。至于侯爺那里,咱們就多綴行一陣子,等距離京都遠了再靠近,免得他將咱們送回來。”
“可是夫人,您的身子能吃得消么。”
“不是帶了大夫來么。”蔣嫵并不覺有何需要擔憂的。
聽雨抹了把額上的汗,這一路只焦急出汗去了,素手撩起深紫色棉窗簾,推窗往外看,只見大雪將平原覆蓋雪白的地毯,夜色漆黑,雪卻是停了,幽藍月光投射在雪毯之上,顯得遠山嶙峋,近樹婆娑,只覺得背脊發涼。
她忙放下車簾,定了定心神,將暖水囊遞給蔣嫵:“夫人,吃一口羊吧。”
蔣嫵搖頭,“待會兒在吃。”
她其實看不下幾頁書,馬車冒雪顛簸,著實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兒,也難怪霍十九不肯帶她出來。不過她一心向著霍十九的安危,自身的這些感受也就不算什么了。
不多時,外頭車夫揚聲問:“夫人,雪地難行,好在咱們趕的也不滿,約莫著明兒一早就能到永平關了。那處有驛站,夫人可以好生休息整頓。”
蔣嫵道:“辛苦你了,你只管安心趕路,回頭必有重賞。”
車夫笑著高聲應了。
在馬車中隨意用了晚膳,蔣嫵與聽雨就睡下了,至于車夫則是輪流休息,馬不停蹄速度卻也不快。
次日清早天色暗淡之時,原本熟睡的蔣嫵倏然張開眼。望著躺在她身旁睡的整熟的聽雨,心思卻是放在官道之上。
聽馬蹄聲,應是有一人他們馬車行駛的方向飛快的趕來。
蔣嫵起身,喚了聽雨起來伺候她漱口擦臉,待預備妥當時,外頭恰有一騎迎面而來,一男子高聲問道:“敢問可是霍家的馬車嗎?”
聽雨聞言,緊張的臉色已白了。車夫勒住韁繩,也是支支吾吾不知該說什么。
蔣嫵放下小巧的桃木木梳,隨手撩起暖簾,道:“是侯爺派你來迎我?”
那人三十出頭,生的身形魁梧,面貌端正,穿了御前侍衛官服,不是李成華是誰?
李成華聞言,長吁了一口氣,白霧在他面前綻開,將他濃眉上凍結的霜都暖的融化了兩滴下來。翻身下馬,冷到僵硬的身子端正行禮:“卑職參見夫人。侯爺吩咐卑職務必將夫人平安送回京都。”
“起來吧,上車說話。”蔣嫵隨手放下暖簾。
“夫人,男女尊卑有別,讓他上來恐怕……”聽雨的話沒說完,在觸及蔣嫵漫不經心瞥來的眼神時心頭一跳,不自禁噤聲了。
馬車外的李成華也有遲疑,片刻后才道了聲:“多謝夫人,失禮了。”躍上馬車,撩暖簾盤膝所在車門處。他鬢角與眉毛上的寒霜遇到暖氣,立即融化成水。
蔣嫵吩咐聽雨那帕子給他,又讓倒熱茶來,才道:“這位大人來的正好。我此番出門只帶了一個婢子,一名大夫和兩名護衛,正缺人手,你跟著保護便是了。”
李成華口中熱茶險些噴了,焦急的放下茶碗道:“夫人,卑職是奉侯爺之命特地來送夫人回京都城的。請夫人體恤卑職,千萬不要繼續往前去了。侯爺若真動起怒來,卑職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不保。”
蔣嫵把玩著垂在胸口的發辮上裝飾的珍珠,笑道:“別與我打感情牌,我不吃這一套。你是御前侍衛吧?能在皇帝跟前當差,家境必然不同尋常,談不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報不報得住的問題。”
李成華瞠目,想不到蔣嫵看著年紀小,卻不似同齡的女子那般好糊弄。
蔣嫵又道:“而且侯爺應該也知道你勸不回我去,還吩咐你若是我不肯回去,一定要護我安全吧?”
李成華呆呆望著蔣嫵嬌顏,說是也不是,說不是也不是,若實實在在的認了,豈不是真要被個女子牽著鼻子走了?霍十九回頭當真還不知道要如何收拾他。
猶豫之時,蔣嫵已經低聲道:“你來我這兒,侯爺身邊可還有人保護?”
李成華忙回道:“回夫人,除了卑職,侯爺身邊還有四名護衛。”
蔣嫵頷首:“既然侯爺肯派你來,就說明侯爺身旁四名護衛中你的武藝最高。侯爺身旁可用之人原本就不多,你若是送我回京都,他身邊兒保護的力量豈不是弱了?你也不希望侯爺出現危險吧。”
“這……”
“所以你不必多言,勸我回去我也不聽,還是聽我的吩咐繼續趕路才是要緊。早日回到侯爺身邊兒,你得以交差,又能保護侯爺,豈不是兩全其美?”
李成華無言以對,錦寧侯夫人根本與他所知道的深宅女子不同,他說不過她,又不能強迫,只得無奈的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