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十九聞言并未馬上回答,而是緩緩放下了窗紗,將窗外金碧輝煌的皇宮掩蓋與紗簾之后,似也能將他復雜的心情一并掩藏似的。恍惚之中,他想起先皇,想起第一次見到小皇帝時的情景,想起先皇駕崩時大燕朝仿佛要塌下天來的緊張,想起他的承諾,以及當日進宮去,看到寢宮中穿著開線的寢衣住著不燒炭盆的冰冷寢殿的小孩。
九歲的孩子,經先皇的培養,雖稱不上早熟,卻也是比尋常同齡孩子懂事一些。明明是充滿恐懼,卻還擺出一副身為帝王該有的威嚴架勢來,對他小心翼翼的討好和親近……
雖然他倔強的喊他“英大哥”。可是在他的心中,卻當他是自己的孩子一樣。
果然這世界上有狠心的兒女,沒有狠心的爹娘嗎?
“先去易縣吧。如果爹娘和嫵兒他們都不在了,我還談什么今后。”霍十九閉上眼,道:“先回府去將人帶上,你也上車來去休息一會。”
曹玉嘆了口氣,依言吩咐了下去。
原本路程只一天就可以,加之霍十九催的急,一行人在傍晚時分就來到了易縣。
一路上霍十九已經補充了睡眠,此時人也精神了不少,更是冷靜了,入城之前,就與曹玉一同帶著人去了是破廟。
夕陽西斜,溫暖的陽光斜斜的照進廟里,角落里蹲著以篝火烤饅頭的兩個小乞丐的身形被勾勒的略顯蕭瑟。
聽聞有人進來,小乞丐嚇的“啊呀”一聲驚呼,拔腿就想跑。
曹玉立即飛身上前攔住二人,道:“慌什么?看吃了你不成?”
“大爺,大爺,我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求大爺饒命啊!”
兩人膝蓋一軟,都撲通跪下,連連叩頭,呼吸時吃了一嘴的塵土也不在意。額頭貼地時候,兩人就看到面前多了一雙皂靴以及青色的袍角。那袍子里頭是繡竹葉的錦緞,外頭是一層夾雜著銀絲的紗,一看就是貴人們才穿得的。
兩人越發的不敢抬頭了。
緊接著,他們聽到了冷淡又溫和的聲音:“你們不必驚慌,回答我幾個問題。”
“是,大爺。”
“聽你們方才說的,先前就有人來詢問你們什么事兒了?”
“是……大爺,我們不敢撒謊,的確有兩撥人來問過,說是前兒夜里聽到什么看到什么。”
“兩撥人?都什么樣兒的?”
“都,都是大爺這樣,穿的好的貴人。”
“那你們聽到什么,看到什么了?”
小乞丐兩人對視一眼,便將說的很溜了的實情又說了一遍:“那天本來下雨,我們有些吃的,就沒進城,誰知道就來了一大批的乞丐,怎么也有十幾二十人吧,說是要在這地方休息。叫我們倆滾遠點。我們倆打不過,怕挨揍,只能離開了,趁著城門沒關,就進城里頭去了。結果第二天一大早回來,就發現那一大群乞丐都走了,再后來,就聽說林子里挖出好多死人,官府介入,咱們也不好去看,只是聽說都是乞丐……”
霍十九聽罷點頭,從袖中掏出個銀錠子扔給他們,說了句“去買吃的吧。”就轉向外頭,曹玉立即帶著人跟上。
兩個小乞丐哆嗦著手撿起銀錠子,都只道是遇見了神仙,看著那一襲青衫走遠了,才忙磕頭。
曹玉低聲問:“爺,去林子里看看?”
霍十九沉默頷首,向林中走去,邊走邊道:“你看剛才那個破廟里,地上很干凈。”
曹玉回憶了一下,點頭。
“地上不但干凈,還有生了三處篝火,灰燼還擺著。”
“是啊。爺,您看出什么了?”
霍十九道,“若依那兩個人的說法,先前來的那一大群攆走他們的乞丐,八成就是刺客,那些刺客既然要做事,只不過在破廟暫且等候,說不定還是要引人上鉤,那就必定不會好生清掃的。”
“是這個理兒。”
“而且,這幾日下雨。外面濕濘不堪,可是破廟里地上卻干干凈凈,就連破供桌上的灰塵都極少,只有殿門去往方才兩個乞兒燒火的地方,才有來回的足跡,再就是殿中我們方才站的地方有些錯雜腳印。”說到此處,霍十九明眸閃亮的看向曹玉:“墨染,你說,誰有可能閑著無聊,去把破廟收拾干凈了?若是乞兒喜潔,他們也不會踩出腳印兒來了,理應處處都干凈才對。”
“爺,你是說……”曹玉激動的道:“或許是老太爺和太夫人,一家子曾經在廟里安置過?畢竟家里有女眷孩子呢,就算暫且安置,也要干干凈凈的才住的下。”
“對。”霍十九深吸口氣,覺得精神百倍,道:“足可證明,事發之后,他們在此安置過。既然安置,就至少性命無憂。”
“是啊!”曹玉一拍巴掌,說話間到了樹林,才剛要進去,曹玉卻突然覺得不對,低聲呵道:“誰?”同時橫手臂將霍十九護在身后。
從幾步遠的一顆粗壯的楊樹后,轉出一個身材魁梧穿了靛藍細棉布褂子的中年男子來,對著霍十九一拱手:“錦寧侯,在下等候你多時了。”
“是你?!”霍十九雖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卻知道他是跟在文達佳琿身邊的心腹!
“小人納穆,見過錦寧侯。小人奉旨在此等候錦寧侯兩日了。”
霍十九上前兩步,焦急的道:“怎么回事?”
“如今貴府一家子以及尊夫人,與我們主子一同在茂城安置。臨行前,主子原本與夫人商量要去京都報個信兒給您,可夫人說,擔心事情敗露,再生事端,還是不要冒險的好,還說您一定會親自來的,就留了小人在此處等候您。”
“你說……嫵兒無恙?家父母親人都無恙?”歡喜乍然砸落在頭上,霍十九激動的聲音發抖。
納穆倨傲道:“有主子和暗衛在,區區幾個刺客又何懼?不過你的手下也都是漢子,都戰到最后一刻拖延住了刺客。可見你也是個好主子,不然他們不會這樣效忠你。”
霍十九這時根本沒有心思去聽這些或者真話或者奉承,只急切的想要見到家人,就與納穆商議立即啟程去茂城。
納穆也是爽朗的人,立即答應了,混在霍十九的隊伍中,換了身小廝的打扮。一行人快馬加鞭披星戴月的趕路,用了一天半的時間繞路來道了茂城城東的一座尋宅院門前。
下車時,霍十九因久坐雙腳都麻了,好像有小蟲子不留情的啃咬似的,扶著馬車站了好一會。
得了消息的蔣嫵和霍廿一先一步出來,瞧見一身青色衣衫褶皺、頭發松散卻依舊俊朗如昔的霍十九,都有劫后余生的快樂。
“大哥。”
“阿英!”
霍廿一站在門前,蔣嫵卻是一眨眼就撲到跟前,一把摟住了霍十九,雙臂纏著他的脖子,臉頰曾他的胸口:“阿英,你來的真慢!”
霍十九被她撲的后腿了一小步,雙手毫不猶豫的將她緊緊摟住,嘴唇碰在她光潔的額頭,聲音沙啞的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又推開她,上下打量著:“你怎樣?身子還好嗎?爹娘好嗎?”
“多虧了達鷹,全家安好,爹只是受了點摔傷,并未傷及筋骨,只是磕青了幾處。”蔣嫵笑道:“你們來時沒帶著尾巴吧?”
曹玉早已在一旁看了蔣嫵許久,此時適時地笑道:“夫人放心,我檢查過的,沒人跟著。”
“那就進來吧,咱們慢慢說。”
蔣嫵拉著霍十九進了院門。
因霍十九帶來的人太多,這個一進的院落根本住不下,曹玉又擔心霍十九有事,就選了幾個人留下,其余人去住隔著一條街的客棧,隨時聽吩咐。
而院中,霍初六早已經挽起霍十九的手臂,歡喜的道:“大嫂說的真沒錯,她說你會來,你果然就來了。”
蔣嬌小臉也紅撲撲的叫了一聲:“三姐夫。”
眼瞧家人都沒事,連隨同而來的喬媽媽和冰松等人都沒事,霍十九連懸了幾日的心終于放下了。與蔣嫵、霍廿一、霍初六幾人一同上了丹墀到了正屋。
屋里,霍大栓正在外間與文達佳琿說話,趙氏、唐氏、蔣嫣以及乳娘抱著六斤都在里屋。
一見霍十九進門,霍大栓就笑了:“臭小子,你來啦!”
“爹!”霍十九雙膝跪地,膝行了幾步道:“兒子不孝,連累爹娘受苦了。”
趙氏等人已撩簾出來,忙上前來攙扶:“一家子的骨肉,說什么連累?這一次又是多虧了這位達公子呢。阿英,你得好好謝過人家才是。”
“是。”
霍十九站起身,看向一身寶藍長衫,豐神俊朗氣勢威嚴的文達佳琿。
“達公子,好久不見。”
“是啊,想不到再見,還是這樣的情況。”文達佳琿語氣頗為嘲諷,“上次你說的話都忘了不成?還是說要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對你來說根本就太難了。”
見霍十九沒等道謝,達鷹苛責的話就已經說出口,霍大栓和趙氏都覺意外又尷尬。
霍十九卻是認真的道:“你說的是,的確是我思慮不周,才導致今日麻煩。你又救了我家人一次,這情我今后必定報答。”
“不必,我又不是因為你。我是看著蔣嫵。”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