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十九遇事素來能夠沉穩應對,除了關系到家人以及蔣嫵的安危,其余的泰山崩于面前也未必會流露出太多情緒。然而此刻他卻覺得心頭有一把火在燒。煩躁的起身于地當中來回踱步,曲指一直敲著自己的額頭。
霍十九沉思時喜歡用食指指甲磕桌面兒,如此焦頭爛額的模樣還是蔣嫵第一次見,她便知道,在霍十九的心中,朝務與小皇帝的地位其實始終是很高的。這些年的效忠已經形成了一種慣性,讓他臨時抽身退步他走不開,要他與皇帝撕破了臉那樣作別的話,于感情上霍十九也做不到。
而且以現在的情勢來看,霍十九如果公然提出離開這種話,十有會開罪皇帝,萬一激出了皇帝的怒氣,在給他們安排一個什么叛國之類的罪名,不但前頭所有的努力都付之東流,霍十九到時候豈非要傷透了心?
蔣嫵想了這許多,不過是呼吸之間,她站起身拉著霍十九的手,笑著道:“我知道你的計劃,又何必偏要急在一時呢?咱們走到現在這樣的情狀,也并非一日兩日的功夫不是么。”
霍十九忘了煩躁,垂首看著他們交握的手。
他的一切郁悶都源自于答應了蔣嫵一旦事情結束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再也不來參與其中,可偏生諸多枝節,叫他不能實行計劃。他怕蔣嫵不高興,怕她動氣,甚至對他失望。
沒想到,她竟然這么簡單的就原諒了他未出口的商議,且還將事情看的這樣透徹。
“爹說你是條好漢,我雖覺得好漢這樣詞匯用在你身上很違和,現在我卻覺得爹說的很對。你的豁達,許多男人都做不到。”
蔣嫵哭笑不得的道:“重點不是豁達,是我成了‘好漢’好么。你家嬌滴滴的夫人現在都成知名的漢子了。”
霍十九禁不住笑了,蔣嫵本來生的楚楚可人的樣貌,身材又嬌小,這樣嬌滴滴的美人怎么就能與漢子那樣的詞兒掛上鉤的。越想越是覺得好笑,心情似都一下子好了許多。
將她攬在懷中。下巴蹭著她的額頭。霍十九嘆息著說:“傻丫頭,你可真是我的寶。”
“你的寶才吃飽了睡下,叫他聽去還不妒忌我這個做娘的。”蔣嫵與他斗嘴。暗中松了口氣。
她擔心霍十九會郁悶氣壞了身子。這世上還有什么會比健康重要的?
只要他有心思離開,不是一根筋守著小皇帝,他就會為之去運籌帷幄,她相信他是言而有信的人。至于什么時候走。何必急于一時。
陸天明失蹤的事只有小皇帝新近啟用的少數人知道真相,連續在御書房議事了兩日。也沒有想出個妥帖的法子。
而霍十九如今已經不是每日都入宮去,擺明了是急流勇退,在府里陪伴蔣嫵,再不然就是去抱香閣看書。
先前因英國公的事情尚未解決。蔣嫵也無心操持家中庶務,如今無事一身輕,又有霍十九在家中陪伴。蔣嫵的心情也格外的好,不但將府中的人事管理起來。還另從莊子上調派了一些人來專門在府里務農。
后院霍大栓曾開辟出的地,又都種上了郁郁蔥蔥的各色菜蔬,抱香閣下空地上的小黃瓜再一次嫩綠嫩綠的呈現在眼前,散養的雞鴨鵝在院中愉快的玩耍,至于衛生蔣嫵則專門安排了人去打理。
自從錦寧侯府的匾額摘掉,換上了燙金大字的忠勇公府匾額,府中就是一派清新氣象。就連跟著伺候的下人都感覺得到氣氛的輕松愉悅。就像是壓在背上的大山終于移開了,能叫人透口氣。
這日下午,蔣嫵在臥房中看賬冊,玉橋與聽雨二人一左一右拿了團扇為她打扇。
七月天越發的炎熱,午后的空氣似乎都翻起熱浪,蔣嫵有著身孕又不敢隨意用冰,又沒外人在,索性叫聽雨開了箱子找出她以前興起時做的一身銀白色的琵琶領高開叉旗袍來穿,領口的口子懶得系,露出精致的鎖骨,頭發也利落的完全盤起,修長雪白的脖頸隱于領口,斜靠在鋪了涼席的美人榻上,雙腿交疊著,不經意就將一雙白玉美腿露在外頭,雙臂更是肌膚白膩。
如此不施脂粉又充滿魅惑的模樣,就是同為女子瞧了都覺得臉上發熱。聽雨早習慣蔣嫵夏日在臥房中這樣打扮,玉橋卻還不適應,拿了團扇輕搖著,臉上滾燙的想避開她那白花花的肌膚,卻又忍不住想偷眼去看,心里好生羨慕起來。
夫人真正是好命啊。其他閨秀若是孔武有力還脾氣暴躁,那就是天大的錯誤。可夫人嫁給了公爺,那些缺點都變成了優點。不但先前“河東獅”的壞名聲洗凈了,就連揍人現在都被宣揚成英雄壯舉。最要緊的是爺對她那樣的用心。
有了身孕近三個月的婦人,誰不會自動自發的為夫婿選幾個通房,有甚者更會買一兩個良妾來服侍,主子們可倒好,公爺不提,夫人也不做。
想起那玉樹蘭芝一般的男子,再想偶然在屋外聽到的那些低柔軟語,玉橋臉上一陣熱,心里裝了小兔子似的砰砰的亂跳起來。
她求的不多,能夠服侍那樣的英偉男子,就算做一輩子的通房,不抬姨娘也是肯的。
蔣嫵手中的賬冊翻了一頁,紙張發出輕輕的響聲,聽雨便低聲問道:“夫人累了嗎?要不要歇會兒?這些賬也不急著看的,您仔細累著了公爺心疼。”
蔣嫵眼神不移,笑著道:“從前是事情忙,且爹娘和長姐還在,我雖是長媳,卻可以腆著臉將事情都推給我長姐去做,誰叫她不只是我的弟媳,還是我姐姐呢。但現在不行了。”
蔣嫵的話說的平靜,因為她知道家人現在應該都已經抵達南方了。雖相隔千里,但一定生活的好好的。
然停在聽雨與玉橋耳中。蔣嫵的平靜就成了沉穩的掩藏悲傷。
的確,府中現在主子只剩下主子夫婦和小世子,作為女主人不打理庶務中饋,事情難道能丟開手么。
聽雨對蔣嫵的敬服又更增一層,由衷的贊道:“夫人是女中豪杰,心性堅毅,若是換做旁人我不知道。只婢子是絕對做不到夫人這樣的。您對公爺也真是盡心盡力了。”
“他對我也一樣的盡心啊。”蔣嫵抬起頭對聽雨微笑。
玉橋瞧在眼中。心里的羨慕又增了許多,這世上,當真是人同命不同。同為女子,莫說夫人這樣在閨秀中的異類,就是同為下人,她自信容貌和心性都不比聽雨差。只因先來后到得到的主子的信任也不同。
“玉橋?”
聽雨的聲音就在耳畔,玉橋倏然回神。強壓下心里的狂跳:“聽雨姐姐?”
“這丫頭,莫不是熱迷糊了?夫人說要吃點酸梅湯呢。”聽雨笑著打趣。
玉橋霞飛雙頰,行禮道:“夫人,婢子這就去。”
“別去了。”蔣嫵隨手又翻一頁賬冊。“天兒熱,還讓你們打扇了這么久,你們兩個仔細別中了署。還是叫別人先去。”起碼沒在跟前伺候的沒那么熱。
蔣嫵的關切,聽在玉橋耳中就成了諷刺。身為下人,哪里能因為大熱天給主子打扇就熱的中暑了,那不是不稱職是什么?
莫非夫人發覺了她的小心思,想找引子打發了她?
“夫人,婢子不熱,這就去端酸梅湯來。”玉橋有些慌亂的退下了。
蔣嫵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我剛說了什么叫她怕成那樣?”
聽雨看著玉橋的背影,搖了搖頭道:“許是那小蹄子真是熱迷糊了。”
不多時玉橋將酸梅湯呈上來,蔣嫵才吃了一口,霍十九就回來了。
一進門看到蔣嫵這身打扮——肌膚賽雪欺霜,手臂肌理勻稱,雙腿修長白皙,加上半敞的領口,真正說不出的誘惑。
霍十九站在門前愣了一下。想起他們夫妻之間的默契,他從前可是動不動就讓她去穿旗袍的,身下就覺得發熱。
“回來了?外面熱的很,你還穿這么一身,熱壞了吧?”蔣嫵起身往一旁讓了讓,空出身邊的位置來給霍十九坐,笑道:“來吃一碗酸梅湯吧。”
我想吃你……
霍十九喉結上下滾動,不自禁就吞了口口水,在蔣嫵身旁坐下了。
蔣嫵只當他是想到酸梅湯就條件反射口舌生津,禁不住笑道:“廚下酸梅湯做的好,沒有那么酸的。”
霍十九接過聽雨遞來的精致描金小碗,一口氣吃了一碗,這才覺得熱氣去些。將空碗隨手遞給玉橋,笑著拿起蔣嫵手邊的賬冊:“怎么還在看這個?你且擱著吧,家里的事兒我抽空打理就是了。你就只管好生養著身子,有空陪七斤玩就成。”
“那像什么話。”蔣嫵白了他一眼,莞然道:“你好容易可以放開政務休息一下,我還要拿家里的事兒來煩你,那成什么了。”
“有什么的,咱們倆的家,日子還不是說怎么過就怎么過的?”霍十九指著賬冊上蔣嫵正在看的這一頁,道:“在看昨兒采買的賬?”
“嗯。”蔣嫵點頭,隨意靠在霍十九的肩頭。
霍十九的角度恰能居高臨下看清她敞開的領口內的溝壑,禁不住多看了兩眼,覺得身上又熱了,“你一個大英雄,看這種細致的東西還真是別扭。”說著話就去握住了她的手。
蔣嫵無奈的道:“感情你心目中我就合該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那種類型。”
“你是嬌小可人,哪里孔武有力了。”霍十九笑著咬她的手。
聽雨和玉橋二人看的面紅耳赤,關鍵是這兩人如此親昵的畫面實在是太養眼了,又太叫人臉紅了。兩人趕忙默不作聲的退下,出門前還不忘將窗前、門前的湘竹簾都放下。
屋內的光線一下子昏暗下來,卻有微風透過竹簾的縫隙吹拂進來,窗口的風鈴飄擺叮鈴鈴作響。
懷中的身子太過柔軟惑人,霍十九忍不住含住她的雙唇,牙尖滑過她的唇瓣。舌頭描繪她的貝齒,大手肆無忌憚的探入旗袍的下擺。
蔣嫵被吻的意亂情迷,喘息著推開他,以為自己義正言辭,聲音卻說不出的綿軟:“現在不行,胎還沒穩呢。”
霍十九的指腹滑過她腿上柔嫩的肌膚,引起她一陣戰粟:“我知道。我有分寸。咱們去里間。”說著便將蔣嫵抱起快步進了里屋放在拔步床上,隨手撂下了帳子。
外頭聽雨和玉橋二人遠遠地守著,許久霍十九才吩咐預備水來。
玉橋進屋時。瞧見霍十九穿著雪白綾衣鬢發微亂但神清氣爽的俊顏,臉上又是一熱。一個有身孕的夫人,能服侍的好如今正值壯年的男子么……
平靜的日子又過了兩日,霍十九也沒入宮去。索性幫助蔣嫵打理起府中庶務中饋,他本來也不是墨守成規的人。蔣嫵的身體又放在第一要緊的位置上,管理府中失誤雖然千絲萬縷的復雜,他也做的很是用心,下人們都只道公爺將夫人寵的沒個邊兒了。連中饋都一并打理起來了。
原本霍十九現在就是名聲鵲起的風云人物,蔣嫵又被民間傳成了一個女英雄,有那出去采買的婆子在府里聽了幾句傳言。為了彰顯自個兒是忠勇公府的人且知道的很多,交談時就隨口炫耀了公爺和夫人伉儷情深的事跡。自然是有的沒的都說了些。
她一時的愉快不打緊,霍十九疼老婆竟然在家里幫忙管內宅中饋的消息就傳揚開來。
英雄的形象之外又被加了一層顧家好男人的評價。
這話坊間流傳倒是無所謂的,可是小皇帝已在宮中煎熬了四五日。他想不到出了陸天明失蹤這種大事,霍十九會耐得住性子,竟然四五日不入宮來與他商議。
原來他是忙去了,忙著在家幫蔣嫵管家,研究吃什么用什么去了!
小皇帝陰沉著臉坐在御書房外間臨窗放置的官帽椅上,憤怒的同時又覺得很受傷。
果真他最開始的預感和擔憂是對的,果真是娶了媳婦兒就將他拋在脖子后了!
“皇上……”小綠遲疑的道:“要不要奴才去宣忠勇公入宮來?”
小皇帝憋著氣又無處撒,就瞪了小綠一眼,“宣?難道還要朕主動去問他不成?”
“皇上息怒。”小綠叩頭。
景同打量小皇帝神色,便適時地道:“皇上莫要動氣,忠勇公也是累了這么些年了。再者說如今忠勇公身份貴重直逼九王千歲了,總該歇一歇的。”
這話說的,明明是安慰開解,為何小皇帝絲毫感覺不到消氣,反而覺得是他的封賞助長了霍十九的驕縱,那句直逼九王的尊貴,讓小皇帝十分在意:“外頭的人也都這么覺著?”
景同低眉順眼的柔聲道:“如今忠勇公夫婦的事跡都被編成書,在各大茶館里輪流的說呢,先前忠勇公受了那么多的唾罵,如今也都抹平了,英國公被逮押,藍批換回朱批,這些天下百姓們都說是忠勇公一心一意為皇上做事的功勞。”
怎么,這么些年他的隱忍都不算,英國公倒臺的功勞全成了霍十九的?
小皇帝看了看景同。似是想從景同的臉上看出他的情緒來。
景同被看的脊背上緊繃著,生怕露出任何破綻。
到小皇帝移開目光,才笑道:“皇上若不信,改日可以微服出宮去瞧瞧。如今京都城里可真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呢。”
在英國公掌控下這么多年,如今一切大權獨攬手中百廢待興之際,小皇帝的確是想出去看看的。
景同察言觀色,就知小皇帝心里想什么,又道:“皇上體察民情的同時,若是路過忠勇公府上也可以去瞧瞧,皇上御駕親臨,忠勇公必定會感動非常,到時候一定會來與陛下商議陸將軍的事了。”
還要他親自登門去請人才會來?
小皇帝越加生氣了,冷哼了一聲道:“備車,朕出去訪查民情。忠勇公府就不去了。”
“是。”景同垂頭退下,到了殿外,才將一直憋在唇畔的笑容展露出來。
聰明人會等待時機,如今皇上心緒不寧時,他都不必多說,只一兩句讓皇上自己去想即可。
小皇帝換了身尋常衣裳,就帶了景同和小綠二人,又選了四名侍衛,乘車離開了皇宮,于集市,茶館,酒樓飯肆等地轉悠了一整日。
百姓之中對霍十九和其夫人的呼聲果然很高。不過換了幾個地兒聽說書,卻也沒少聽見對當今圣上的贊譽和崇拜。
霍十九是忍辱負重多年,可是皇帝的知人善任和博大胸懷,贊譽之詞也叫小皇帝心花怒放。
越聽越是喜歡,小皇帝就笑著推了一下景同的額頭:“你個猴兒崽子,你整日跟在我身邊,外頭的事兒也沒見多少,我怎么就信了你呢。你瞧,這些都在說什么?”
景同靦腆的笑著,撓了撓后腦勺。心里卻在驚愕。
為什么他們走過的這幾個地方,茶館中說書人的詞兒都增加了皇上的那些段子?以前是沒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