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含暉堂在雍王眼中便和從前不是一個定義了,他現在只覺得嫡福晉竟然什么都利用,甚至連自己已經夭亡了的親生兒子都不放過!
所以,雍王嘴上說原諒了嫡福晉,卻在嫡福晉“病愈”之后,只在十五之日,去她哪兒用頓晚膳,甚至都不留宿了。
雍王來到長春仙館的時候,已經稍過亥時了,用西洋人的說法就是晚上九點多鐘了。放在后世,這個時間點不算晚,可作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人,這已經是相當晚了。亥者,豬也,也就是說這個時候連豬都睡了,何況是人呢?
這時候飯菜已經熱過了三遍,弘晉和盛熙舅侄都酣睡得流口水了,長春仙館卻才剛剛用晚膳。
也幸而晌午的筵席持續到了一下午,否則宜萱的肚子可挨不到這個時辰,這頓飯倒是不像晚膳,跟宵夜似的。
雍王看著一桌子散發這熱氣的菜色,就成俱是清淡的素菜,偶爾有幾道葷菜,也是他能下口的三鮮龍鳳球、芥茉鴨掌之類的。
李福晉攜著女兒見了禮,便笑容溫柔地為雍王盛了一碗荷葉膳粥,自己才坐下來。
雍王拿起象牙筷子,輕聲對李福晉道:“難為你又等到這么晚。”
李福晉面帶嫻靜的笑容:“妾身知道,爺既然說來,就肯定不會食言的。”
雍王嘴角又輕微的翹起,算是笑了笑,便有看向已經困倦的宜萱,嘆氣道:“今兒委屈你和熙兒了。”
宜萱忙提起精神回話:“反正又沒有出紕漏,阿瑪就當沒發生過就是了。”
雍王沉沒了片刻。才悠長得道:“家丑,不可外揚。”說罷,他又沉沒了下來。
宜萱想著抓周時候的事兒,忙又道:“阿瑪,其實——熙兒最喜歡吃的便是桂花糕。女兒當時當著您的面兒,不是有意要撒謊的。”
雍王聽了,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卻露出了笑容。他輕輕點了點頭。“知道了。”然后指著滿桌子的菜,道:“用膳吧。”——雍王此刻的心情,和他的面色一樣。是十分開心的。因為他記得清清楚楚,他上回抱外孫的時候,聞到了那孩子身上有桂花糕的味道。
也是因此,他才在筵席結束后。糾結了那么長時間。如今他一句沒聽提,女兒卻對他實話實說了。所以雍王才如此高興。果然他這個女兒,不會欺瞞他。
這頓晚膳,雍王的胃口頗好,叫李福晉都有點驚訝了。到最后她不得不破了“食不言”的規矩,輕聲提醒雍王不要胃里“積了食”,雍王才擱下了筷子。
雍王笑著道:“今兒高興。胃口自然就好。”
宜萱暗自撅嘴,高興嗎?可明明在抓周之后。阿瑪那臉沉得跟閻王似的。不過……他應該是氣嫡福晉,對于盛熙的周歲應該還是比較高興的,不能混為一談。宜萱暗自做出了如此揣測。
雍王飯后,飲了半盞茶水,看著李氏道:“你生了弘晉之后,身子不及以往,該要注意自己愛惜身子才是。”
李福晉聽得心中歡喜,便柔聲道了一聲“是”。
宜萱看情況有有點曖昧……忙起身道:“熙兒晚上睡覺愛踢被子,女兒去瞧瞧。”
雍王點頭道:“去吧。”
宜萱忙撤退去了暖閣里,但耳朵卻是一直豎著的。
她聽得見阿瑪輕輕擱下茶盞的聲音,她甚至能聽得見阿瑪嘆息的聲音。
沉默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雍王才輕聲道:“這段日子,本王心里都明白著呢……不會叫你和萱兒永遠受委屈的。”
宜萱心頭一暖,卻又有些酸酸的。其實她何嘗沒有怨過阿瑪對嫡福晉的包庇?雖然他愈發疏遠冷落嫡福晉,可她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親王福晉,身份不曾有半點改變。可此刻,她卻感受到,阿瑪心里何嘗好受?他又何嘗是心甘情愿如此包庇嫡福晉的?他有何嘗愿意看著自己喜愛的女人和自己唯一的女兒受委屈的?他,也有他的無奈。
李福晉的聲音似乎有些哽咽了,“爺就算不說,妾身也是明白的。您隱忍了這么多年,不能功虧一簣,否則日后您跌落了,妾身與孩子們會比現在更艱難百倍!”
這話涉及皇位爭奪,本是李福晉不該說的話。可此刻她說了,并不后悔。而雍王聽了,又豈會責怪?
雍王又是嘆息道:“你還是跟以前一樣通情達理……”
又是良久的沉默。
直到宜萱偷聽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雍王幽幽換了李氏的閨名:“淑質……你,可曾怨過我?”
李福晉沒有立刻回答,似乎也是沉默了一會兒,才低低道:“哪里能一點怨都沒有呢?妾身跟了爺那么多年,為爺生兒育女,這么多年也自認為沒犯下過什么大錯,可爺卻一天天嫌棄妾身人老珠黃了……”
“淑質——”雍王的聲音有些遲滯,遲滯中帶著凝噎。
李福晉卻笑了笑:“不過妾身自己想得開,這王府里年老色衰的又不是妾身一人,別人能過下去,妾身難道就過不下去了?何況妾身還有孩子呢。”
雍王三度嘆息,他道:“其實,自打弘暉沒了,福晉她——心境和以前不同了,心思更敏感。若是本王還像以前那樣待你,只怕她會怨恨你……”
李福晉被這番話給驚著了,眼底甚至隱隱有激動之色。
雍王繼續道:“若本王真是嫌棄你年華老去,前些年,又怎么會請立不夠成熟穩重的弘時為世子呢?”
這番話,無疑是莫大的證據,李福晉對這樣的答案,幾乎不可置信。
“本王原以為,漸漸冷落你幾分,再把弘歷養在她膝下,福晉便會安心息心了,可是——本王錯了,當真是錯得離譜!!她把本王這些年對她的憐惜看重,當成了理所當然,甚至還愈發忝不知足!!”
話竟漸漸沉重尖銳了起來,宜萱能聽到阿瑪言語中的憤怒和不滿。
“爺……別讓萱兒聽見。”李福晉急忙勸道。
雍王長長呼吸了幾口氣,最后吐出一口悶氣,道:“如今,為了大局,而讓你不得不忍耐,本王也是不得不忍耐。但忍耐,總是有個頭的。淑質,你放心……”
李福晉點頭道:“妾身等了那么多年,不怕在多等幾年。”說罷,李福晉問了太監時辰,知道已經很晚了,便輕聲對雍王道:“爺,您去杏花春館吧,今兒……萱兒在,您……”說著,李福晉有點不好意思,女兒再次,總是要避著些才好。
“年氏……”雍王無奈地搖了搖頭。
李福晉見狀,忙道:“那吉春的事兒……她還不至于如此!”
雍王道:“本王知道不是她做的,只是她那樣哭哭啼啼鬧著,像什么話!”——若非吉春不明不白死在柴房之后,年氏哭鬧不休,雍王也不至于默許了嫡福晉將她禁足,甚至連今日盛熙的滿月都不曾放她出來。
李福晉勸慰道:“她受了冤屈,自然是心里不舒服。何況她才十八九歲的年紀,到底還小。”
“她不是剛入王府的時候了!”雍王語氣里很有幾分不滿,“當年在宮中阿哥所的時候,你這個年歲的時候,已經學出了五分御廚的手藝,還在暗地里偷偷練習磨磨呢!”
李福晉聽得一驚,“爺都知道……”——心中卻是不由一暖,原來他的夫君比他想象中對她更好,只是他不擅長表達,而她也沒有察覺罷了。
雍王只“嗯”了一聲,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仍舊抱怨年氏:“本王這些年待她,算是極好了。她莫非就半點不信本王會相信她?!”——那個婢女的死,根本算不得什么,叫雍王不開心的是,他寵愛了那么多年的年素毓,竟對他如此不信任。
李福晉只好道:“她的年紀,可是比萱兒都小好幾歲呢!”
這話一出,雍王尷尬地說不出話來。
李福晉心知這話最管用,只要她一提,四爺保證不再抱怨了,便笑道:“爺快去吧,都快三更了(也就是十一點),年妹妹也還在等著呢。”
雍王聽了,卻很是懷疑年氏是否真的沒入睡。畢竟他已經吩咐告知杏花春館,讓年氏早些歇息。這樣的話若是傳給長春仙館,李氏是不管多晚都會等著。可年氏——雍王暗自搖了搖頭,沒有開口說什么。
雍王披星戴月,敢去年氏處的時候,雖然門鎖未落,也有燈盞亮著,可年氏寢室內卻已經全數熄燈了。
雍王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不做無謂的置氣了,喚人服侍他更衣,換上薄綢寢衣,便入帳中睡了。
雍王也著實困倦了,打了個哈欠,正要入睡,卻聽見了輕微的笑聲——那笑聲自然是來自他枕畔之人。
雍王為之一愣,“你沒睡?”
年氏背對著雍王,把薄被往自己肩膀上拉了幾寸,身子卻往里挪動了幾寸。
雍王看著年氏使性子的樣子,不由覺得好笑,罷了,能裝睡覺等到他這個時候,也算是極難得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