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話事人

073 馬忠義:本官懷疑李郁要反

官船,放在平日里水匪絕對不敢造次,看見了也會繞路走。

不搶官船,是水匪們的共識。

因為會惹來官府的瘋狂報復,不值當。

而現在,卻不一樣了。

方捕頭不時的四處張望,有些緊張。

深夜,三山島的火光直沖云霄,十幾里外都看的見。

各路水匪的探子快船,當然也看在眼里。

一種兔死狐悲的情感,充斥了所有人的腦中。

主戰派,主逃派,都覺得千萬不能落在官兵手里。

許多人開始做兩手準備。

把財物,家眷先送走,去湖州府避風頭。

留下精壯嘍嘍,登船在老巢島嶼附近打游擊。

小股官兵就死扛。

若是大隊官兵來了,就速逃。

總比海龍王被官兵堵在家門口打,下場要強。

論船速,控帆,水匪們比官兵要強。

因為官兵駕船只是一份工作,水匪駕船卻是為了活命。

這其中的區別很大。

馬忠義很快就開始抓狂了。

20艘戰船,剛到佘山島,水匪就風緊扯呼了。

追了3個時辰,直到看不到水匪船只一點影子。

返航的時候,又遇到了另外一股水匪。

也是一樣。

千里鏡中,那些水匪像被馬蜂蟄了一樣。

把船上所有東西扔進湖中,然后掛滿風帆,逃命。

追了1個時辰,繳獲一艘小舢板。

舢板上是一些碎銀,酒肉。

水匪故意放下的,用以遲滯官兵的速度。

果然,圍繞這艘舢板,綠營兵打了起來。

還溺水死亡一人。

施令倫很生氣,卻是無奈。

馬忠義同情的瞧了他一眼,嘆了一口氣。

他不是科舉官,不會說那些儒學大義凜然的傻話。

在兒時,父親就教導他。

沒有銀子,就甭想帶兵!

那些什么愛兵如子,忠君大義都是儒生編出來的鬼話。

開拔前,先搬一箱銀子。

明明白白的,開拔銀一人拿多少。

到了戰場再告訴他們,砍一顆首級賞銀多少。

要是戰死了,家眷能拿多少銀子。

打完了這仗,立刻兌現。

砍一批膽小鬼,賞一批顯眼包。

先登一定要提拔,豎立榜樣。

再把酒啊肉啊女人啊,賞賜下去。

實在沒有,就默許他們自己動手。

其余有功之臣,報給朝廷,換頂子。

以上全部做到了,就是優秀的將領。

兵法謀略之類的,總兵以下就不必考慮了。

“施副將,派人登島吧,多少有點油水。”

“末將遵命。”

施令倫的位置擺的很正,絕不和這個漢八旗文官起齟齬。

戰報,還得姓馬的來執筆。

連續三天,官兵主力船隊都是無功而返。

除了抓到幾個掉隊老弱水匪,其余幾乎沒有斬獲。

抄了6個島嶼,倒是有些收獲。

雖然不多,但也實屬美差了。

沒有生命危險,還能白撈幾錢銀子,頓頓有酒肉(水匪來不及帶走的),這日子就頂好了。

士氣,已經沒了。

所有人都像度假一樣,喜氣洋洋。

綠營兵都是全才,會撒網,會做菜,會采野果子,會打獵,會釣魚,還有會唱戲的。

把島上生活過的有滋有味的。

提前300年,開發出了農家樂項目。

“施副將,這幾天就準備退兵吧。”

馬忠義看在三山島最高處,俯瞰全島。

“末將遵命。”

不過,施令倫有一個很大的遺憾。

雖然全殲了海龍王部眾,卻沒有發現海龍王本人的尸體。

審問俘虜,有人說看見他中槍了,有人說落水后就不見了。

到底是死是活,很難講。

畢竟太湖那么大,尸體說不定被潮水帶走了,喂了魚蝦。

最終,二人決定冒功。

將一具被火燒過的尸體,抬到俘虜面前。

終于,在鞭子的提醒下,這些俘虜都指認這就是大哥的尸體。

畫押,按上手印。

押回府衙大獄,等待朝廷批示后就地斬首。

浩浩蕩蕩的船隊,返航了。

在返航的途中,馬忠義才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方捕頭怎么沒也回來復命

他押運一船金銀珠寶,幾天前就該辦完差了。

難道就這么逍遙的回府城了?

馬忠義有些慌,一種不詳的預感。

在胥口鎮,當地鄉紳們舉行了歡迎儀式。

他勉強出席,大吹了一通此次剿匪的功績。

幾百顆首級,在夏日里散發著惡臭。

宴席之后,他就急匆匆的騎馬直奔府衙。

“拜見府尊。”

“免禮,讓方捕頭來見本官。”

門子一愣,說出了讓馬忠義眼前一黑的話:

“方捕頭不是跟隨大軍去剿賊了嗎?好幾日未見他了。”

馬忠義定定神,回到了書房。

關上門,對著紙發呆。

傍晚時分,劉路也匆匆趕回來了。

帶回了一個噩耗:

“老爺,匯通票號的劉掌柜,說這幾日沒有見到方捕頭。”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劉路不敢多言,小心翼翼的關好房門。

走到二堂的時候,他的腰就挺了起來。

“喲,劉爺。我這有一包武夷山大紅袍,您留著喝。”

“劉爺最近瘦了,這有一盒老山參,您收著補補。”

“劉爺,我妹子好幾天沒見你,說想你了。”

一通馬p,如沐春風。

劉路隨手就接了,卻是沒給好臉。

人貴有自知之明。

馬忠義得勢,自己才是劉爺。

馬忠義要是垮了,這幫人立馬改口,叫自己“癟犢子”。

時間倒回三天前。

太湖風平浪靜,一艘官船慢悠悠的行駛著。

突然,右側出現了兩艘漁船。

負責押運的方捕頭,立即緊張了起來。

“弟兄們,都小心點。”

“老大,就幾個破臭打漁的,沒事。”

“放p,哪個漁民不要命了,這種時候出來打漁?”

不愧是捕頭,邏輯清楚,思維敏捷。

眾人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各自抄起刀槍。

一炷香的工夫后,漁船和官船的距離更近了。

“閃開,這是官船。”

一個衙役舉著弓箭,站在船頭大聲吆喝。

漁船上,幾個穿著破舊的漢子立刻點頭哈腰的。

趕緊搖櫓,改變方向。

衙役裝模作樣的把弓箭一舉,威脅。

漁民們立刻拼命搖櫓,表現的很膽怯。

其中一人還因為害怕,竟然落水了。

落在官船眾人眼中,哈哈大笑。

緊張的氣氛一掃空,就連方捕頭也覺得自己是太過緊張了。

等上了岸,去漱玉樓放松一下。

官船繼續前進,從一艘破舊漁船旁擦肩而過。

變故發生了。

一根長矛,變魔術一樣擲出。

船頭拿著弓箭的衙役,直接被刺穿落水。

“殺官兵。”

幾個曬得渾身古銅黝黑的“漁民”,從甲板里拿出了兵器。

手持長篙,一個后退加速撐桿跳,就落到了官船上。

方捕頭暗叫不好,只能抽出佩刀,開始廝殺。

水匪們驍勇善戰,使用的武器比衙役的佩刀更適合甲板肉搏。

三股叉,能把佩刀卡住。

手上再一扭,刀就脫手了。

不斷有人慘叫,落水,多是衙役。

方捕頭穿著官靴,暗暗叫苦。

船上有水,很滑。

他的廝殺動作嚴重變形,差點自己撞上一水匪的叉子。

“嘿嘿嘿,大哥。我們發財了。”

一個水匪掀開木箱蓋子,大聲喊道。

“這是知府大人的船,伱們知道什么后果嗎?”方捕頭雖然嘴上囂張,實際心里已經絕望了。

仕途,完了。命,也完了。

“你們這些官兵真狠,三山島那么多人,怕是一個沒活下來吧?”

“官兵殺賊,天經地義。”

“賊殺兵,也是天經地義。弄死他。”

幾個來回,方捕頭受傷,棄刀跳湖了。

水匪頭子哈哈大笑:

“下去幾個人,把這慫貨給老子撈上來。”

論水性,太湖水匪真沒怕過誰。

幾個漢子嬉笑著,跳下水。

按著腦袋一陣撲騰,把方捕頭灌了個半死。

又用漁網拖上船,扔在甲板上。

“喲,還是個官。”

“這船上的金銀,是海龍王的積蓄吧?”

方捕頭已經眼神失焦,不停的往外吐水。

“不說就算球了,請他吃板刀面吧。”

“好嘞。”

一個身形矮小,精瘦的漢子,從背后抽出菜刀。

說是菜刀,其實也挺牽強的。

因為刀刃是圓弧形,刀背卻很厚實。

隨身帶這種刀的,都不是好人。

漢子把方捕頭的胳膊一拉,用腳踩住,舉起菜刀。

“你看,有大船。”

眾人都愣住了,連忙往前方望去。

一艘沒有懸掛旗幟的大船,正在快速駛來。

“大哥,是敵是友?”

“不知道,瞅模樣不像是官兵的船,倒像是運河的漕船。”

“漕船?漕船從不走太湖。”

眾匪抱著一種僥幸心理,希望是一艘隊友。

哪怕不是一綹子的,也無所謂。

見面分一半唄,總不能吃獨食。

大船越來越近,而且并沒有鳴鑼,放炮。

根據水匪的經驗,官兵隔著老遠就喜歡搞出大動靜。

槍炮打的水柱直冒。

“大哥,這船怕不是鬼船,邪性的很。”一匪牙齒打架。

“鬼哪有窮可怕。今天,該著咱們發財,白撿一條船。”

大哥就是不一樣,說話有水平。

他站起身,朝著大船望去。

船舷后,幾個人突然站起身,舉起火繩槍。

一個照面,水匪就被火槍打死3人。

大船居高臨下,打的很輕松。

一會府功夫,湖面就飄滿了尸體。

胡把總,嘿嘿笑著探出頭。

突然,他臉上笑容僵住了:

“媽的,惹上麻煩了。”

他看到了一具尸體,穿著衙役官衣。

再一看,還有很多具。

船上還有一人,似乎沒死,在拼命的揮手。

“救命。”

這是李郁派出的那艘船,恰好游弋到了這里,遇上了這場廝殺。

太湖水域遼闊,若是沒有這場廝殺,怕是就被方捕頭的船溜了過去。

胡把總,黃四,林淮生,各懷心思的站在甲板上。

而錯愕又虛弱的方捕頭,也掩飾不住眼中的驚恐:

“你們,你們是站哪邊的?”

林淮生來了一句:“我們當然是官兵。”

黃四默不作聲,手按刀柄,一直沒松開過。

胡把總則是滿頭大汗,一會眼露兇光,一會又眼神漂忽。

“救救我,我會如實稟告馬知府你們功勞的。”

方捕頭又吐了幾口湖水,支撐著坐起來。

眼睛卻是向四周瞭望著。

白茫茫的湖面,哪有一艘船影。

林淮生開口了:

“這個人,和軍師有仇,和我們維格堂有仇。”

此言一出,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黃四往后退了一步,刀緩緩出鞘。

胡把總左右張望,看著這幾人。

大船上,維格堂的人都斜端著火繩槍,望向這邊。

而他的人,有的望著自己,有的望著剛才還并肩作戰的隊友。

林淮生冷冷的說道:

“殺了他,沒人會知道。”

黃四則是握著刀,字斟句酌的說:

“不殺了他,回去我們說不清的。”

“這么多人命,這么多金銀,府尊是信他還是信我們?”

“誰能為我們作證,這些人不是我們殺的?”

胡把總的汗大顆的往下滴,他甚至能聽到汗珠落在甲板的聲音。

突然,他一抽刀,惡狠狠的喊了一句:

“敢和我兄弟作對,殺了這狗賊。”

林淮生笑了,很罕見的笑容:

“我們一起吧。”

一人一刀,砍在方捕頭身上。

胡把總握著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朝著大船喊道:

“老子的兵,都過來,一人剁一刀。”

他終于想通了,這種局面最好的就是殺人滅口。

然后趕緊離開現場,太湖茫茫,老天爺反正不會作證。

而且,他和阿郁是結拜兄弟。

按照大清朝民間陋規,結拜兄弟的優先級甚至是高于官府,幫派的。

如果一個小吏,他的結拜兄弟犯了王法,小吏卻把他私自釋放了,這種事傳出去,世人往往會盛贊這位小吏。

或者是一個幫派中人,為結拜兄弟而犯了幫規,雖然會受到幫規嚴懲,但是其余人私下談起還是會贊嘆一聲,此子義薄云天。

許多人不解,抨擊這是因公廢私,毫無原則。

其實不然,他們只是忽略了人性。

因為官府也好,幫派也好,那都是集團的利益。

損不損,和個人沒有關系。

而也許有一天,自己就是那個落難的人,誰不希望有一個義薄云天的結拜兄弟,從天而降?

所以,這種現象必須頌揚,大大的頌揚。

而那些過度崇尚集團利益的人。

可能是年齡還小,信了書本,沒有被社會毒打過。

也可能是蠢,把自己帶入了“嚴閣老,趙尚書”之類的角色,精神上邁入了王侯將相。

還有那么一小撮,是真的好壞!

方捕頭的尸體,已然看不出人形了。

他的死,就是眾人納給李郁的投名狀。

殺官,和造反,就是一步之遙。

“把箱子搬走,船鑿沉掉。”

林淮生下了命令,然后就返回大船。

眾人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最短的時候內銷毀了證據,趕緊溜之大吉。

尸體,隨著水流會慢慢的飄到其他區域。

這樁案子,就成為了無頭案。

金銀全部送到了李家堡,等風頭過去,再論功行賞。

這些人都了解李郁的為人,知道不會虧待了自己。

笑嘻嘻的匯入主力船隊,去胥口鎮蹭了一頓酒肉。

剿匪事畢。

就是總結經驗,請功領賞的環節了。

馬忠義在折子里,將此次太湖剿匪描述的一波三折,非常刺激。

不過,利用春秋筆法提了一下乾隆關心的江南暗藏大魚的進展。

巧妙的引向了秘密幫派和本地胥吏團體的勾結。

因為,這是他覺得最合理的嫌疑人。

皇上多疑,對于天下大事都自己的判斷。

去年山東臨清的清水教王倫起義,收尾就過于倉促。

乾隆斷定,王倫的只是推在臺前的棋子。

背后,定然還有更大的反賊頭目。

只可惜,被索倫騎兵一波殺光了,斷了線索。

雖然朝中許多大臣覺得皇上是想多了,可結合后來的歷史看,乾隆是對的。

他是個很聰明的帝王,對此近臣多有體會。

乾隆從不真正信任任何一個臣子,哪怕是滿洲親貴,哪怕是親兄弟。

他是一個刻薄寡恩的皇帝,冷冷的坐在龍椅上。

無論是黔首賤民,還是一二品大員,都是他的棋子。

隨時可用,隨時可拋棄。

馬忠義閉著眼睛,沉思已達半個時辰。

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伴君如伴虎”這五個字在他的腦海中來回晃悠。

“皇上,奴才盡力了。”

他在奏折中,提及了江南地區秘密幫派沉渣泛起的情況。

這是打預防針,也是預防未來被追究責任。

方捕頭死了,其實無所謂,無足輕重。

他最近正在權衡人選,看哪一方最有誠心。

都說人心隔肚皮,看不透對方誠心有幾何。

馬忠義可不會因此而煩惱,在他眼里,這個誠心,是要上稱的。

比如說,元和縣快班班頭黃四送了1000兩銀子,府衙捕班的趙班頭送了500兩。

那黃四的誠心,就是趙班頭的兩倍!

衡量世間男女之間的感情亦大抵如此。

至少,很多人是這么認為的。

家奴劉路從市井帶回的消息里,也盛贊黃四此人公事勤勉。

把他在倉街那次抓捕江洋大盜的事,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通。

馬忠義聽的頻頻點頭,面無表情,揮發了他。

讓人找來了黃通判,

一見面,竟非常直接的詢問道:

“維格堂李郁,有沒有可能殺官造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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