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皇帝鑾駕正式回宮,也許是圓明園呆膩了,也許是天氣不那么熱了。
軍機處眾僚自然也回到了他們熟悉的簡陋辦公地——位于隆宗門的軍機處。
這一排平房,是帝國官僚的畢生追求。
即使是值班的小章京,出了宮門也會受到各路大人的追捧。因為整個大清朝最先了解中樞動向的就是他們!
而乾隆,則是住進了保和殿。
因為這座宮殿,距離軍機處相對較近!方便處理緊急軍務。
他很憤怒,眼中幾乎噴火。
御案上的4份折子分別來自錢峰、海蘭察、李侍堯還有崇道。
兩個當事人互相攻訐。
兩個旁觀者,默默陳述事實,用詞謹慎無比。
“混賬東西。”
縱然是英明十全如自己,也愣是看不出來誰的嫌疑更大,誰在攪渾水。
“召于敏中、和珅、劉墉。”
“嗻。”
小太監匆匆離開,腳步好似貓一樣輕盈。
沒過一會,幾位大臣匆匆趕到。
剛一跪下,乾隆就煩躁的一揮手:
“都起來,瞧瞧這些折子。”
都是科舉殺出來的頂級讀書人,一目十行,看的飛快。
饒是他們宦海經驗豐富,也被這種離譜的事搞的心頭發麻。
和珅瞅了一眼于敏中,恰好被乾隆看到了。
指著他問道:
“你看他做什么?”
“皇上恕罪,奴才一時間懵了。”
乾隆居然很罕見的沒發火,而是點點頭:
“別說你們懵了,朕也有點懵。兩江總督和江寧將軍互相指責對方通賊,甚至大打出手,還差點火并?”
“朕活了60幾年,也是第一次聽說這等咄咄怪事。”
于敏中突然開口了:
“老臣覺得通賊不可能。或是因為守城期間產生了齟齬,仇恨擴大了,一時間口不擇言。”
和珅眼睛一亮,心想老于你可以啊,越老越清醒。
立馬接話道:
“奴才附議。”
乾隆轉向了一直沉默的內閣學士劉墉:
“你呢?”
劉墉很罕見的沒有符合兩位御前紅人的意見,而是說道:
“臣近來潛心收集關于江南匪亂的一切信息,細思極恐。”
“你恐什么?”
“臣恐的是世人皆知匪首李郁的槍炮犀利,卻忽略了他的其他手段。此人做事無所不用其極,擅長交通官吏。或收買策反,或煽動造勢。”
乾隆一言不發,只是聽著。
劉墉繼續講道:
“自從匪首李郁開始活動,周邊就陸續發生各種蹊蹺、不合常理的事,雖無實據,可臣隱隱覺得是此人的手筆。”
“皇上恕罪,臣斗膽君前言鬼神。先父多次托夢于我”
乾隆這才有些失態,問道:
“劉統勛說什么了?”
“先父一言不發,臉色焦慮,對我既搖頭又嘆氣。”
保和殿內安靜無比,只有殿外的風鈴聲隱約傳入。
乾隆緩緩開口道:
“倒是有幾分道理。”
于敏中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他很不愿意看到這種結果,他猜和珅心中也是一樣。
皇上本就多疑刻薄,你姓劉的再搞什么鬼神。
以后大家的日子都會難過的。
今天圣心懷疑李侍堯,明天就能懷疑在座的所有人!
你老劉家三代人,都踏馬的一個德性。關鍵時刻假裝“憂國憂民”,不顧同僚,不顧大局。
乾隆一時間只覺得頭疼,對于李、崇二人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惱火道:
“傳旨,李侍堯崇道皆戴罪入京,交三法司審查。”
“嗻。”
這下輪到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掌門人頭疼了。
乾隆冷不丁的又說道:
“你們倆還是應該感謝李侍堯的,畢竟他把和琳、于運和給帶出來了。”
于敏中、和珅頓覺口苦,只能托詞:
“這都是托了皇上的洪福。”
“不必緊張。江寧城那么大,突圍出來也很正常,福長安也隨他們一起沖出來了嘛。”
有時候,
語言藝術就是這么的微妙。
總之,乾隆莫名其妙的一番話,搞的二人心里暗自叫苦,這渾水怎么就濺到自己身上了。
于敏中突然心中一震,連忙稟告道:
“老臣還有件事,需向皇上稟報。”
“講。”
“臣的家族100余口陷在江寧,后不知為何,賊酋又釋放了他們。如今人在淮安府避難。”
“哦?”
“或是賊酋不知他們身份,故而勒索錢財后,就沒有加以戕害。”
“這么說來,李郁此人倒是不嗜殺?”
“似是如此。此僚或是為了收買人心,裝出一副大度模樣。”
一番君臣奏對,語言藝術含量很高。
若是普通人聽了,只覺平淡無奇。
可殿內角落伺候的總管太監秦駟,卻是聽出了許多的兇險。
前些日子,粘桿處的人早就匯報上來了。
于氏家族有一小半人陷在了江寧城,被賊兵俘虜。后賊酋親自下令釋放,派人駕船送至江北。
據查,仍有五六個年輕女子失蹤,許是被賊兵禍害了。
乾隆倒不會因為這件事就覺得于敏中和李郁有勾結。
老皇帝雖刻薄寡恩,多疑殘忍,但并不傻。
今天只是想敲打一下于敏中這個老東西,順便檢測一下他的忠誠度。
結果:大體滿意!
打了一巴掌,就該給個甜棗了。
乾隆話鋒一轉:
“于運和是伱的大兒子吧?有功名嗎?”
“回皇上,犬子今年四十有二。舉人功名,老臣一直訓斥他,要潛心科舉,堂堂正正的入仕。”
“不必如此。他既然署理江寧通判了,任上勤勉,那就留在淮安做個督糧道吧。”
于敏中一愣,隨即磕頭謝恩。
江蘇省本有兩名正四品督糧道。如今江南失陷,駐地自然不能循舊例,只能特事特辦,暫且移江北。
放在往日,糧道絕對是個肥缺。
放在今時今日,卻是個地雷。
如果可以選的話,于敏中毫不猶豫,會讓大兒子速速入京,隨便在哪個衙門應個差,哪怕是理藩院也行啊。
和珅開口了:
“奴才請旨,和琳乃是胞弟,年幼無狀,忝在總督府做個微末筆帖式,如今”
乾隆擺擺手:
“到理藩院,繼續做筆帖式吧。薪俸是微薄了點,不過有你這個哥哥可以打秋風,倒也餓不著。”
“謝主子。”
同樣是顯赫家族出身,
于氏大公子,成了正四品糧道,還直接跳過了署理。
和府的弟弟,依舊是七品筆帖式,除了那幾兩薪俸,一只耗子都指揮不動。
放在旁人眼里,會嘖嘖感嘆。
皇上多關照漢臣,多關照老于家。
只有少數看的透徹的精明人,才一眼清楚,這是把老于家架在火上烤。
一江之隔,秋收在即。
這個督糧道,可不好當喲。
要供應江北大營,還要供應京師祿米,于敏中怕是老骨頭都要榨干幾根。除非,他不在乎這個大兒子的前程了。
保和殿的這一場君臣奏對,足足持續了2個時辰。
小太監甚至送了兩次茶水和點心,防止皇上和三位臣子餓著渴著。
乾隆舊事重提:
“和珅你上次說的封鎖硝石的事,朕琢磨了一下,評價是切中要害。”
“奴才也就是靈感一現,沒想到歪打正著。”
“不,你確實提醒了朕,這或許是一個很大的漏洞。”
乾隆突然來了精神,眼神放光:
“幾次交戰,都說賊酋的槍炮犀利,官兵吃了大虧。朕詢問了內務府負責火器作坊的奴才,火藥的原料當中,炭隨地可得。可另外兩樣,尤其是硝石很難獲得。”
“朕反復思索,猜測賊酋的硝石來源是走私。”
“咱大清的有些人,為了那點銀子,腦袋都敢不要。”
乾隆的語氣逐漸嚴格,陰狠。
他突然伸出右手掌,在空中狠狠攥成拳頭,好似捏到了李郁的命根一樣。
“封鎖硝石礦,打擊走私。讓賊酋火藥逐漸枯竭。”
“調集南方各省綠營兵,以八旗兵督戰,輪番進攻江南,消耗賊酋的現存火藥。”
于敏中當即激動了起來,高聲頌揚:
“皇上之洞察銳利,千古罕見。江南匪亂,旬日可平。”
乾隆矜持的笑笑,端起茶碗
卻又聽到一句:
“可老臣擔心,皇上的英明策略,會被底下人執行壞了。”
和珅立馬接過:
“于大人所言有理。走私鏈條,斬斷不易。需擇一有魄力,有能力的干臣,作為欽差督辦。”
“老臣推薦劉大人。”
劉墉一臉錯愕,望著于敏中慢是褶子的側臉。
心想,你老東西沒事吧?
然而他看到了皇帝透過來的一縷眼神,充滿了探詢和期許。
猶豫了片刻,也僅僅是片刻。
他拱手道:
“臣愿往。”
乾隆點點頭:
“著軍機處擬旨,內閣學士劉墉加體仁殿大學士銜,即日出京赴西南,督辦硝石。”
“凡走私者以及幕后庇護者,一經查實可當場斬首。無論官民。”
“皇上圣明。”
劉墉那片刻的遲疑,還是讓乾隆產生了些許的不滿。
心中默默的和他爹劉統勛比較了一下,覺得兒子不如老子,遠甚。
三人磕頭退出保和殿,慢悠悠的走在紫禁城內。
和珅最年輕,可他可以放慢了步伐。
于敏中最老,走的不緊不慢,晃晃悠悠。
沿途太監宮女們見了,立馬退避到道路兩側,靠墻讓路。
紫禁城,
乃是天底下一等尊卑有序的地方,做什么都要講究次序。
活物要講,死物也要講。
之所以不種樹,除了防刺客的因素之外,還有害怕樹葉不懂尊卑,不按序按旨掉落。
太監走過,它掉一片。
皇上路過,它敢掉一排。
所以,全部砍伐掉!盡可能避免一切意外因素。
到了宮外,于敏中一聲不吭的上了馬車,走了。
和珅則是微笑,和劉墉道別。
從今往后,若是江南賊酋還不缺火藥,打出官兵哇哇叫。一切責任都在你劉墉。
若是江南賊酋火藥枯竭,改掄大刀片。首功歸我,協功歸你。
總之,我和某人從來都站在不敗之地。
晃悠悠到了府邸門口,管家趕緊迎了上來。
低聲說道:
“主子,陳輝祖進京了。”
“嗯?”
“他人已經去刑部戴罪,托人給咱送來了一些特產,還有”
“還有什么?”
“還有一個女人。”
和珅笑了:
“我和某是好這口的人嗎?”
“主子是何等人物,對女娛向來不打緊。可這次的女人卻不一般,素有女亮之稱。”
“什么亂七八糟的?”
管家尷尬的解釋道:
“女亮,就是女中諸葛亮的意思。此女是陳輝祖的幕府第一智囊,并不以顏色侍人。奴才覺得這等稀罕人,主子或許”
“先找個僻靜地兒養著。”
管家立馬悄悄退下了。
他是最懂主子的,所以才大膽收下了陳輝祖的1000兩門包。
作為和府的大管家,他在府內是奴才。
出了府邸,多少人排著隊的想請他吃飯,他都不屑一顧。
“小七姑娘,您這邊走。”
“劉管家,勞煩您了。”
“不敢不敢。姑娘缺了什么,盡管找小的。以后,說不得還要您多多關照。”
小七莞爾一笑,停住了腳步:
“管家,為何這么抬舉奴家?”
“我家主子最愛和聰明人說話。姑娘一路勞頓,好好將養。主子哪天抽出空,自然會召見您。”
小七點點頭,默默的走進了安排好的兩進客房。
面積不大,可收拾的干凈。
所用器具也頗有檔次,院門一關,就是自成一統。還有葡萄架,金魚缸,秋千
管家還撥來了2個丫鬟,1個粗使婦人,還有個南方廚子。
這等待遇,尋常姨娘也不過如此。
都說官場之人擅長燒冷灶。
高宅大院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有劉大管家的另眼相看,很快小院就迎來了第一波客人——無子嗣,亦無寵愛的和府女人們。
在命運的洪流面前,人渺小的就像一粒沙子。
陳輝祖痛哭流涕,哀求小七。
小七默默流下了兩行清淚,然后接受了安排。
愛也好,恨也罷,總之和老陳家的緣分一刀斬斷。
未來若獲得和珅寵愛,她也會適度的替老陳說幾句好話。而且絕對不會落井下石,因為她是聰明人。
同樣感慨“我命由天不由我”的還有很多人。
比如司馬尚,他唬住了幾個漢子護衛著他在大別山爬山涉水。
一路上不斷的和數人描述光明的未來。
“你們不知,我和那江南王李郁,交情甚篤。”
“你們護送我到了江寧,他一定會賞賜我官職,然后你們就做我的護衛。待遇肯定比白蓮這邊好。”
這些漢子還能咋辦呢。
有根救命稻草就趕緊抓住唄,至少司馬大人確實中過進士,當過知府的。
還是相信他吧
而在長江江灘,同樣有一人在感嘆。
他就是原江寧商會的會長,老高。如今須發散亂,粗布衣服。
落魄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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