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話事人

276 錢峰死了淮揚官紳彈冠相慶。

揚州府城,

錢峰憂心忡忡的回到宅子,晚飯都沒吃,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不許任何人打擾。

視察揚平倉的結果很不妙,可以說是十屯九空。

但是看管糧倉的官員并不慌張,說是奉命將庫糧暫時調到其他大倉了,糧食整體還是富余的。

再問,就只管往各個衙門身上推。

“藩臺,下官位卑言輕,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那張似笑非笑的臉,背后透出的是有恃無恐。

錢峰驚訝的發現,自己的屠刀已經不再鋒利了。繼強力介入鹽務之后,自己想介入漕糧的打算落空。

摘頂子、砍腦袋是需要依據的,而自己已經找不到《大清律》里的理論支撐。

除非皇上能讓自己署理漕督?

想想都不可能,朝野一定會拼命阻止。

兼任兩淮鹽運使,就已經得罪了半個京城的同僚還有數千本省同僚。

揚州鹽商,已然公開擺爛了。

四大總商甚至開始躺平,不再向京城關系網提供冰炭兩敬,也不再給淮揚的關系網進獻別敬。

首總江春公開說:

“30年前揚州大旱,土地龜裂。鄉民集資購置豐盛貢品,數萬人在龍王廟外跪拜,中暑死亡者數十人。結果足足30天仍未有雨。鄉民憤怒,搗毀龍王廟,將龍王塑像拖出來暴曬,劈成了柴禾。”

“我大清百姓燒香拜佛,那是因為佛會保佑自己。”

“如果遇上難事了,佛祖卻依舊穩坐蓮臺。那還燒的哪門子香?求你有何用?”

這話說的太犀利,以至于眾佛尷尬,不敢上門索要。

連鎖反應就是,城中高檔酒樓接連倒閉了3家。

因為冤大頭鹽商不愿結賬了!

揚州鹽商唯一還愿意出力的就是軍餉捐輸。但凡有捐輸所請,他們還是盡力而為的。

原因很簡單,皇權刀下無冤魂!

這些事,錢峰都有所耳聞。

倒不是說下屬愛戴自己,知無不言。而是下屬們故意告訴自己,目的是希望自己“迷途知返”,莫要再做出格之事惹的官怨沸騰!

江北官紳不直藩臺久矣

錢峰握著一支蘸滿墨汁的毛筆,久久未能落筆。

他失神了,頭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燭火燃盡之前,才匆匆下筆,在紙條上寫下了一行小字。加蓋私印吹干墨跡后,卷起來藏入了涼帽內側。

稍稍歇息片刻,

起床洗漱,喝了一杯清茶出門。

下人早已套好了馭馬,擺好了小凳。

錢峰穩步進入車廂,放下布簾,拍拍手掌。馬夫用鞭梢點點馭馬,馬車緩緩駛出院落。

4名甘陜騎兵也慢悠悠的跟上。

熟悉的路線,熟悉的街景,他們早就爛熟于心。

距離布政使衙門3條街。

一輛馬車,在巷子里靜靜的停了許久。

車夫在就著涼水啃餅,平平無奇。

100丈外有個打著幡搖著鈴鐺的江湖算命先生,長的黑壯,不似良人。

“算兇吉,算財運,算姻緣”

算命先生扛著幡,在街道上慢悠悠走著。

突然,他瞥見了兩個大搖大擺的八旗侍衛,身穿藍綢馬褂,腰懸雁翎刀,腳蹬黑色快靴。

眼神盯著自己,面露疑惑。

他立即轉身,閃進了旁邊的小巷子。

其中一侍衛疑惑道:

“我怎么瞅著像是個練家子?”

“哼,底盤穩得很,哪兒像個算命先生。走,去查查。”

倆侍衛自恃武藝高強,大步就跟進了巷子。

他們是紫禁城出來的御前侍衛,由于不想在江北大營過苦日子,一直躲在這揚州城瀟灑。

海蘭察只當不知道。

這些都是上三旗的子弟,背后的關系眼花繚亂,不好管。

“站住。”

算命的只當耳聾,扛著幡兒慢悠悠的走。

倆人快步追趕,嘴里罵道:

“狗東西,老子讓你站住。”

“再不站住,我一刀砍了你。”

這是條死胡同,很安靜,大街上的喧鬧與此絕緣。

算命的黑漢子止步,卻不轉身。

倆人突然有些心悸,刷的抽出了佩刀,左右拉開了幾步距離,往前走去。

幾乎沒有任何反應時間,也沒有看到動作。

黑漢子突然出槍一個漂亮的回轉,一點寒芒先到!矛頭捅穿其中一侍衛咽喉。

肩上扛著的幡兒原來竟是一桿長槍。

另一侍衛驚恐的退后兩步:

“回馬槍?”

黑漢子一聲不吭,拔出矛頭就刺。

上下上下,幾個槍花后,這名侍衛也被一矛捅穿了咽喉,痛苦倒地。

楊遇春這才扔掉偽裝,冷笑了一聲。

天底下無花錢的不是!

7歲時,家里還未敗落。爹花10兩黃金延請了一位江湖師傅,教給了自己兩招絕學,今日使出來了。

他把尸體拖到一邊蓋上幡兒,很淡定的走出巷口。

一輛馬車隆隆駛來,前面有2個衙役開道,后面跟著4個綠營騎兵。

他趕緊低下頭,坐在路邊。

生怕走道的模樣再被有心人認出來。練武之人底盤穩,步伐沉,遇上同類一眼暴露。

馬車慢悠悠駛了過去。

楊遇春這才抬起頭,望著對面的茶水攤子。

攤主一聲不吭,把爐子里的火燒旺了,又從巷子里推出一輛滿載的獨輪車扔在路中間。

一名閑人路過,罵道:

“好狗不”

砰,挨了楊遇春一拳頭,至當場昏迷。

其余路人嚇壞了連忙繞道,一時間竟然無人敢過來。

錢峰的馬車降速了。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慢悠悠的從巷子口駛出,速度很慢,恰好走在了前面。

這條街的寬度勉強可以供兩輛馬車錯身。然而,前面這輛不開眼的馬車卻是恰好走在了路中間。

錢峰不愛張揚,所以馬夫沒敢直接開罵,而是把征詢的眼光投向了一名衙役。

衙役心領神會,快步向前準備驅趕馬車。

突然,

他望見馬車后面的簾子掀開,露出了一門黑洞洞的炮口。

瞬間,血液凝固。

轟,眼前火光絢爛,耳鳴眩暈。

錢峰的馬車不偏不倚的挨了一炮。

馬夫當場死亡,車廂表面無數窟窿,鮮血濺在簾子上。

護衛的4名陜甘騎兵也有一人被波及,當場身亡。

所有人都傻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其余3名陜甘騎兵,要員死,隨行護衛皆斬。這是規矩!

3人將悲憤轉化為殺意。大呼“不要放過刺客”,催馬揮刀追向馬車。

“駕”。

刺客馬車在飛速奔跑。

馬夫站起身,冷靜的揮舞鞭子,控制馬車朝著出城的方向狂奔。

車廂內,

一個小個子正在操作弗朗機炮。

他快速旋出一個子藥筒,扔出車外。又從車廂里拿起一個滿的子藥筒,按入炮膛,往右邊一旋。

這門火炮是西山槍炮廠生產,非制式火炮。

鋼炮筒很薄,精湛的手藝最大程度降低了公差,從而減少了火藥氣體泄漏。

小個子炮手左手抓著炮尾桿子,右手將火把湊上引線。

可旋轉單桿炮架,保證了炮口方向一直對準追兵。

轟,又是一炮。

霰彈亂飛,2名騎士瞬間落馬,傷口恐怖。

剩余1人不再追趕,眼睜睜的望著馬車消失在了巷子盡頭。

罵了一句:“尕慫”,恨恨的調轉馬頭,鉆進了巷子里。

很快,示警的鑼聲響徹全城。

城中多處失火,黑煙滾滾。尤其是揚平倉的火勢特別大,黑煙柱直沖云霄。

周圍的兵丁們亂成一團,沒人敢沖進去救火。

因為上官也沒有給出賞格,似乎救火的態度不積極?

大家就這么胡亂的吆喝著,在火場外又敲鑼又吆喝,假裝很忙。

突然,

一群揚州老百姓舉著水桶長鉤來了,口中還亂糟糟的喊著:

“救火啊。”

現場的兵丁們都愣住了,不知該怎么應對。

在場的最高官員——揚平倉監督,露出了一種復雜的笑容。

剛一開口,就伴隨著劇烈咳嗽。

他有癆病,十幾年了,已病入膏肓,人瘦的像一根麻桿。

靠近火場時,居然覺得被烘烤著特別舒服。

實際上他心里也清楚,大限將至了。

“咳,咳咳。”

“將這些刁民打出去。他們名為救火,實為順手牽羊。可恨可恨,咳咳咳。”

兵丁們來了精神,抄起家伙沖向這些百姓。

一頓暴打,干凈利落的解決了“妄圖趁亂偷竊官糧”的團體。

一名外委把總,下令釋放包圍圈中的男丁。

卻把一些婦女和小男孩扣下了。

他獰笑道:

“回去準備贖金,1兩銀子贖一個人犯。沒有銀子,拿銅錢也可以。”

“太陽落山之前要是見不到銀子。這些娘們和小孩可就要關進大獄了,押司們的手藝你們可知道?”

“嘖嘖嘖。”

被打的頭破血流的百姓們哭泣著跑回家,趕緊湊銀子。

這幫軍爺太壞了。

女人進了大獄,還能活下去嗎?小男孩進了大獄,第二天保不齊就缺了點小零件。

押司們個個壞的頭頂冒煙,腳底流膿。

一手交銀子,一手放人。

筐子里,以銅錢和發黑的碎銀子居多,看著有些寒磣。

一年輕綠營兵不滿的嘟囔:

“1兩也太少了。應該要5兩,他們不也得給嗎?”

外委把總照著他腦門就是一掌,罵道:

“這年頭能踏馬的拎著水桶主動來官倉救火的人,家里頭若能抄出3兩現銀,這揚州城跟你姓。”

“1兩就是他們的極限。”

“小子,做人不能太貪心。都是揚州老鄉,差不多得了。”

訓完了,啪,又是一耳光。

大清綠營軍官的作風,就是這么的強悍。

滿臉通紅的倉監督終于不咳了,雙眼無神的盯著天空。

前天晚上,有人找他談過了:

讓他扛下這“看守不嚴”的黑鍋,會有人照顧他的家眷。

大兒子,安排去淮安府做個小糧倉監督。小兒子,給安排個書吏。

都是好去處!

“值了!”剛一激動,他就感覺天旋地轉,喉頭發腥,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兵丁們連忙去府衙報信,錢糧師爺最快速度趕到。

從懷里摸出一張紙,平攤在地上。

又抓起倉監督枯瘦的手掌,蘸了血在紙上按下了一個血手印。

然后,他才站起身悲痛的宣布:

“揚平倉監督,一時懈怠,被賊兵細作鉆了空子,以至3萬石倉米付之一炬。此人羞愧難當,乃是急火攻心而死。”

外委把總啪啪打了個馬蹄袖,單膝跪地:

“大人,小的去他家里報個喪?”

“好,盡量委婉一些。人死為大嘛。”

揚州官紳們很快就聽到了一個震驚的消息:“錢藩臺被刺殺了。”

再聽著到處都在敲鑼,喊救火!

立馬意識到局勢兇險,閉門不出。

絕不攪入這趟渾水。

這年頭,明哲保身的最好方式就是保持距離!否則,風向一變,就說不清了。

知府衙門里,

胡佐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還是嚇的一哆嗦。

心想那偽吳王可真狠毒,說刺殺就刺殺。幸好自己從來沒得罪過他,也沒指名道姓的抨擊過他。

“府尊,怎么辦?”

“封鎖全城,搜捕刺客。告發者,賞銀500兩。”

按照事先踩準的路線,那輛馬車駛入一處窄巷子。

接應的人卸下佛朗機炮,隨后趕緊藏匿。

刺客則是換了身衣服,直奔最近的城門而去。

刺殺現場,打扮成算命先生的楊遇春跑到馬車旁,掀開簾子看了一眼,確認死亡,不必補刀了。

錢峰渾身都在冒血。

眼珠子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在死之前他腦海中的最后一個念頭是:自己人干的!

總之,為乾隆做出巨大貢獻,為江北大營籌集軍餉糧草的布政使兼兩淮鹽運使錢峰,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

朝廷追封巡撫,加謚號“文忠”,并且賞賜家眷治喪銀300兩。

揚州城門,緩緩關閉。

所有兵丁全部出動,先控制城墻再全城搜捕。

胡知府來了精神,手握佩劍,威風凜凜。

在上百兵丁的簇擁下來到了揚州城的制高點,一處佛塔頂層,俯瞰全城指揮抓捕刺客的行動。

表情甚悲,心中緊張又后怕。

錢峰死了是好事,可會不會牽連到自己?

“咳咳,你,持本官書信去淮安府。”

“嗻。”

一名親信墜出城墻,快馬去淮安府尋求集體的智慧。

按照事先的約定,大家必須拉一把。

若是胡知府垮了,大家的良心倒是無所謂。只怕他破罐子破摔把事給捅出來。故而不能因小失大,必須拉胡兄弟一把。

應對之策,簡單粗暴。

湊份子,使銀子!

只要銀子到位,幾位軍機寵臣愿意仗義執言,運作得當,胡知府問題不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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