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石磯前哨堡壘群,向北5里。
兩艘掛著“吳”字旗幟的戰船,緩緩靠岸。
苗有林從船上走了下來。他的傷口已基本痊愈,迫不及待趕回了老部隊。
“總指揮,請上騾子。”
這一幕很煞風景,騎上騾子,苗有林忍不住問道:
“如今的戰馬這么緊張?”
前來歡迎的副營指揮使,甘長勝尷尬的答道:
“總指揮勿怪,這是王爺親自下達的軍令。各軍團除了必須的斥候馬匹,其余戰馬一概騰出交割給輕騎兵營。”
“本官明白了。”
苗有林不再抱怨,而是晃晃悠悠的騎著騾子,在一隊士兵的護送下趕到堡壘。
“1號,2號,3號8號,9號。”
苗有林對著一張防御地圖,數著堡壘的個數。
副總指揮鄭河安、黃肆,一聲不吭的站在旁邊。
“老鄭,你來匯報一下戰事。”
“遵命。”鄭河安說的很簡潔,“清軍進攻了12次,傷亡估計在1萬5千左右,我軍傷亡在2000左右。其中4號堡被攻陷1次,后收復修繕。3號堡被攻陷后焚毀了。”
“阿桂督師?”
“不。阿桂的大纛再也未出現過。是成都副都統歧征指揮,土爾扈特騎兵督戰,綠營兵進攻。預計有4到5萬步卒,5千馬隊吧。”
眾人都忍不住笑了。
苗有林摘下大檐帽,撓撓頭:
“一環扣一環,挺帶勁啊。”
紫禁城,寅時三刻。
總管太監秦駟,默默的看了一眼西洋立鐘。
“到點了,養心殿請駕。”
“嗻。”
一名年輕太監,走到院子里吆喝重復了一遍。
兩邊黑黢黢的屋子陸續亮起了燭光,之后是魚貫而出的小太監們。
隔壁院落是住著宮女,動作比太監們稍微慢了一會,畢竟女人的工序總是要多幾道。
秦駟瞧著這些低頭順眉的奴才們,滿意的點點頭:
“走吧。”
4個小太監提著宮燈,小碎步在前。
燭光照亮了前路。
一大群人端著銅盆、毛巾、青鹽、綠茶、銅鏡,緊隨其后。
到了養心殿外,
只有秦駟一人有資格進入,他提起袍角走到東暖閣外,隔著窗戶紙輕輕呼喊:
“主子,該起了。”
隔了一會,重復第二遍,聲音稍微提高了一點點。
再隔了一會,重復第三遍,聲音達到了正常說話的分貝。
如此之后,他就不再吭聲。
側耳傾聽里面的動靜,悉悉索索,乾隆起身了。
于是,他連忙推開門走進東暖閣。
殿外的4名宮女也連忙跟了進來,將雙手從狐皮手抄里抽出來,為老皇帝更衣。
昂貴的狐皮手抄保證了她們的手是溫熱的,不至于驚到龍體。
乾隆或許是老了,又或許是初醒還未緩過來,站在一塊羊毛地毯上,雙臂微微張開,閉著眼睛。
宮女們以迅速又輕柔的動作完成了更衣的全過程。
更衣完畢,宮女默默退出。
端著銅盆毛巾、捧著綠茶青鹽的組合進入。這是第二道工序:洗漱。
乾隆早起必喝一碗碧螺春。
現如今這習慣卻成了尷尬。碧螺春的產地全在偽吳王手里攥著。
不喝吧,丟臉!
喝吧,還是丟臉!
秦駟好似雕塑一般站在一側。
他懂主子的心情,特心疼。恨不得效仿那童貫,提十萬大兵屠盡江南所有生靈。只可惜,主子不是宋徽宗!
第三道工序,是梳頭戴冠。
最終,老皇帝威嚴的走出養心殿,坐上軟輦,前去坤寧宮朝祭。
從順治帝開始,朝祭就是皇帝每日必做的活動。
皇后輔佐,各項瑣碎的祭祀準備。
這個環節之后,才是開始一天繁忙的事務。
卯時(5點),
乾隆照例飲一碗冰糖燉燕窩,之后傳膳,漢食以主,滿食為輔。
畢竟關外那冰天雪地的祖宗之地,弄不出什么好吃的,最多也就是面食點心和燒烤。
如果真的祖宗之法萬世不可變的話,乾隆這會應該來一碗狗血泡米飯,要現殺的,熱乎的淋在米飯上。
女真族完顏阿骨打,就是吃著這樣的美食長大的,強壯彪悍。
狗子養人吶!
用餐完畢,就是去乾清宮——朝會!
大臣們早就恭候多時了,他們起的比皇帝可早多了,寅時就要抵達宮門外。遲到的后果很嚴重。
人困馬乏的趕到乾清宮參加朝會。
住的近的還好,住的遠的那真叫一個苦不堪言。
所以,靠近宮門的幾條街房屋租賃特別火。原主人全部搬走了,把自己宅子租出去吃差價。給朝臣們做別院。
幾百年后的京城,這種情況依舊火熱。
俗稱“吃瓦片”!
關于錢峰的“請查江蘇糧倉”奏折的爭議,余波未消。
從3日前的朝會就開始討論。
一直到今日依舊沒有出結果。
就連乾隆也按捺住性子,罕見的沒有發火,因為反對的聲音實在太大了。
幾乎稍有分量的朝臣,都站出來抨擊錢峰“狂悖、僭越、不顧大局”。
縱然身為皇帝,也不宜站到所有的臣子的對立面。
今日朝會,風向刮出更猛了。
有御史彈劾錢峰是酷吏,殘酷的搜刮江北諸府,加征糧餉。
有吏部侍郎建議,朝廷要盡快擇一漕督人選,主持江北大局。
對于前者,乾隆根本不鳥。
刮?或者不刮?那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交給朝廷的稅銀沒有少,漕糧沒有缺,江北大營的軍餉沒有斷。
對于后者,乾隆有些心動。
漕督是該有個人擔起了。
“吏部可有合適人選?”
“臣推薦原漕督關銘恩。”
眾人嘩然,但沒有出聲,若有所思。
關銘恩之前獲罪被撤,在京閑居。看來這老小子背后一直在活動,沒有放棄進步!
乾隆轉頭詢問:
“和珅,你怎么看?”
“奴才覺得關銘恩雖有過錯,可江南賊發突然,他在江北一時猝不及防也情有可原。戴罪立功,或會更加勤勉。”
乾隆滿意的點點頭。
這話說到朕心坎里了,和珅就是和珅,其余人說話就沒這種水平。
偽吳王在蘇州府突然起事!江南那么多地方官都猝不及防。怎么能指望駐江北淮安府的漕督有警惕心?
朕是講理的。
罪臣起復,必定誠惶誠恐,對朕更加感激涕零。
朕是懂人性的。
“準了。”
“皇上圣明。”朝臣們烏泱泱的吼了一嗓子。
于敏中,心中暗想:
關銘恩這老東西看來給和珅砸了重禮。
給自己只輕飄飄的送了1萬兩,屬于封口費。不指望你幫忙,但是麻煩你不要使絆子。
雖不喜,但也算懂規矩。
人情世故!
正議著。
殿外的御前侍衛,攔住了一名急匆匆跑來的軍機小章京。
“隆侍衛,下官有十萬火急的軍報。”
“老王,你也是軍機處的人,應該知道規矩。”
這名姓王的小章京,急的一跺腳,小聲抱怨道:
“下官攤上這燙手山芋。不敢不報,不敢不來頂這個雷。錢峰錢大人,他,他在江北任上被刺身亡了。”
侍衛默然,他知道軍機處有嚴格規定,不同級別的急報對應著不同的處理時間。很顯然,錢峰被刺殺屬于頂級急務。
“你稍等。”
侍衛先去稟報了總管太監秦駟的徒弟,趙泗。趙泗再溜進去,耳語告訴師傅。
秦駟,審時度勢。
湊到龍椅旁悄悄耳語一番,乾隆的臉色刷就變了。
“人在哪里,快召進來。”
“嗻。”
乾清宮頓時安靜了下來。
朝臣們嗅覺都很靈敏,瞬間意識到發生了大事。
“乾隆四十一年,十月初八,江蘇布政使兼兩淮鹽運使錢峰在去衙署的途中遇刺,當場身亡。偽吳王所派刺客使用的是佛朗機一類的霰彈炮。”
乾清宮內一片嘩然。
原本極度講究站姿如松的朝臣們,也開始交頭接耳。
乾隆本人也被這個重磅消息炸的頭暈目眩。
一天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兵部尚書出列:
“臣請調集天下重兵,踏平江南。”
禮部尚書:
“臣附議。”
“臣也附議。”
朝臣們,個個義憤填膺,怒發沖冠,用激昂的語調表達著自己鮮明的立場。
這是站隊!
而且是最安全最正確的站隊!
縱然是和珅、于敏中也站出來,表達了踏平江南的想法。
乾隆激憤之下,也猛地起身:
“江南李郁,狼子野心,道德敗壞,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朕要舉天下重兵,掃平江南。”
“皇上圣明。”
和珅出列:
“奴才斗膽,請調內藩蒙古馬隊南下,征討江南。”
幾位朝臣回過神了,連忙跟著贊同和珅的建議。
“傳旨理藩院,調科爾沁部2000馬隊,喀爾喀部左翼2000馬隊,土默特部2000馬隊,克日南下,征討偽吳。”
“臣等遵旨。”
朝會匆匆結束,眾人各懷鬼胎。
散朝后沒有急著回家,而是聚集到熟悉的酒樓議論。
封疆大吏被刺在亂世或許不算稀罕,在相對和平的時期是極度罕見的。
上一次類似事件或許還要追溯到唐德宗時期的宰相武元衡!上朝途中死于刺客的弓弩。
巧了,那個指使者也姓李!
錢峰不是巡撫,可其權勢等同巡撫。
蘇州府、江寧府淪陷后,兩江總督和江蘇巡撫一直是空缺著。他這個布政使,實際上就是巡撫。
“偽吳王簡直狗膽包天,他居然玩刺殺這一套?”
“反賊,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難道他還會遵守孔孟之道嗎?”
“呸,他一個秀才功名都沒有的人,不配談孔孟。”
“哎,江南那地科舉難度太大。那邊考個秀才比有的省考舉人都難。依老夫之見,朝廷應當在蘇、皖、贛三省擴大錄取人數。”
“是啊是啊,殷鑒在前,朝廷袞袞諸公都應當重視!”
隔壁雅間,
和珅慢悠悠的喝著茶水,聽的清清楚楚。
站在他旁邊,給他倒茶的是粵海關總監督——永祥。
永祥是奉旨入京述職,順便押送一批稅銀,順便和京中的大員們走通一下。
最該報答的自然是和珅這個主子了。
昨晚悄悄叩門,送上了銀票60萬兩,珍稀寶物10箱。
“你坐,站著干嘛?”
“主子面前,奴才沒有坐的地兒。主子莫要再提,否則奴才只能從這窗子跳下去了。”
“好,好。”和珅笑道,“公差都卸了?”
“是,都妥當了。”
“嗯,你這個人辦事能力還是可以的。聽到隔壁那些人說的話了嗎?”
“聽見了。”
“伱怎么看?”
“嘴上都是大義,心里都是生意。”
永祥說的很犀利,和珅都忍不住笑了。
“你說的很對,那幾位都是江西、安徽的大家族出身。他們是在為了自己家族的子弟,謀取名額呢。”
永祥欲言又止,他不知道“撒克遜帝國外交使團或來訪京城”的秘密該不該說。這要是說出來,和大人會不會當場和自己劃清界限,一刀兩斷。
“永祥,你吞吞吐吐的想說什么?”
“奴”
砰,和府的管家,叩門進來了。
耳語道:
“主子,宮里召你。”
“何事?”
“不知道,秦公公親自找的。想必是大事。”
“好,永祥你慢慢喝。”和珅抓起帽子就急匆匆出門了,失去了一個提前了解驚天大事的機會。
秦駟帶著2名侍衛等候在宮門口。
一見和珅,就很沒有風度的抓住他袖子,嗓音尖細而焦急:
“快,和大人快隨奴才進宮。”
倆人急匆匆走在前面,步伐飛快,乍一看好似在競走。上半身正常,底下倆靴子飛速挪動。
和珅贊道:
“秦公公好腳力,本官都有些跟不上。”
“和大人,出大事了。”
和珅往后瞥了一眼,侍衛已經不見蹤影了。
問道:
“什么事?”
秦駟一邊競走,一邊低聲說道:
“奴才冒著天大的干系透露一二,皇上接到密報,錢大人的死或有蹊蹺。”
和珅心悸,好不容易支撐到了隆宗門外。
扶著墻緩了一會,整肅衣冠,定定心神走了進去。
“奴才和珅拜見皇上。”
“起來。”
乾隆的臉色很平靜,好似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西暖閣內,竟然沒有一個宮人,都被他打發出去了。
指了指桌子:
“朕信任你,給你看件東西。”
和珅拿起來一看,是張染血的紙條,上面寫著:江蘇漕糧倉糧或有大問題。
“皇上,這,這是?”
“錢峰手書,是他的字。”
和珅魂飛魄散,哆嗦著問道:
“誰送來的?”
“海蘭察!派2名索倫騎士秘密入京,持他的令牌直接送到了朕這。”
“我的天。”
和珅臉色發白,腦袋劇烈思索。
“難道”
“嗯。”
君臣奏對,好似啞謎。
養心殿內氣氛壓抑的令人窒息。
乾隆背對著和珅,望著墻上的《世宗憲皇帝圣訓》,也就是他爹雍正留下的訓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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