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話事人

447 在忠誠和自治之間騰挪轉圜的團練大臣

廣州失陷,震撼全省。

尤其是珠江流域尚在清廷實控下的州縣,心驚膽戰。

很快,

各地就迎來了吳軍的飛馬傳檄。

皆為2騎一組,穿縣逛鄉,大聲吆喝后貼出告示,雖入敵境,鮮有阻攔。

前禮部主事、現御封廣東團練大臣、肇慶府開平縣人士,文元德焦灼不安,在花廳里來回踱步。

最正宗的涼茶也壓不住心火。

“本官問你們,各地汛兵、團練為何不捕殺?”

“這”

眾人王顧左右而言他

文元德見狀,長嘆了一口氣,遂不再繼續追問。

“你們都辛苦了,下去吧。”

自己是禮部官出身,但不代表迂腐。

傳檄而定,是取得戰場絕對優勢一方才有資格玩的花樣。

現在,

誰敢公然截殺吳軍傳檄騎士,就等于狂扇李某人的白臉。

賊子一怒,伏尸百萬

待廣州吳軍主力開過來,報復殺人如同割稻子一般。

文元德頹然,坐回椅子。

閉著眼睛感慨道:

“槍打出頭鳥,出頭椽先爛。”

“也不怪他們,吳軍如此兇悍,經制之兵都擋不住,何況烏合之眾呢。”

“本官最缺的就是時間假如老天爺再給我一年,不,三個月也好啊。”

半個時辰后,

文元德派親信家人攜親筆書信,去梧州府,通過當地驛站,迅速送至河南南陽府。

他想提醒乾隆:

南方局勢糜爛的比皇上您預料的還要快!

亂世,當用重典。

亂世,當下狠藥。

亂世,要不拘一格起用人才。

我大清的那些祖宗之法最好先放放。

文元德的書房里,供著一尊觀音像。

此時他虔誠的跪在觀音像前,

口中念念有詞: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一定要讓吳軍東征,去打惠州、潮州。或者讓吳軍西征,打廣西也是極好的。”

“吳軍火燒越秀山觀音閣,是對菩薩的褻瀆。信男許愿,待光復省城,一定出資重修觀音閣,新閣高5層,外刷金粉。”

默默祈禱完畢,

他起身,再次手掌合十念念有詞。

又來到院子,

用自己的衣袍給坐落在院子一角的泥塑土地爺,擦拭前幾日落下的灰塵。

又是一番許諾

回到書房,

文元德又召來管家,

詢問:

“上個月給本官抽出上上簽的那位先生,可知他家在何處?”

“回老爺,小的認識他家。”

“拿10白銀,添作卦資。”

“是。”

忙碌完這一連串虛無縹緲的事,

他換上嶄新的官袍,深吸一口氣,昂首闊步走向花廳。

花廳內,

四邑士紳、團總、族老齊聚一堂,等待主心骨。

作為一個事業略有小成的中年人,文元德其實什么都不信,但又什么都信點。

個中理由很難解釋

甚至說出來,聽者會尷尬的發現這些理由明顯自相矛盾,左右互搏。

總之,

人活到這個歲數、走到這個高度就很能理解老文的心境。

好比詩詞歌賦,

少年初學,淺嘗字面意義,等人到中年猛回首才會淚流滿面。

所謂廣府四邑(恩平、新會、新寧、開平),

實際上是以譚江為中心,周圍山勢環抱,形成的一個相對封閉的地理區域。

拋開行政區劃,

4縣語言相通,人種相同,文化一致。

所以,

很容易實現同進退,同榮辱。

后來,

也有加上鶴山縣,稱作五邑。

還可以加上赤溪,稱作六邑。

但是,四邑的說法最正宗。

總的來說,四邑文化既保守又大膽。

保守是指:

他們堅持了各類傳統民俗,各種祠堂,團結排外。

大膽是指:

很多四邑百姓漂洋過海,落葉生根,以至于四邑話成了唐人街的最常見語言。

走到花廳偏門,

文元德再次深吸一口氣,整個人似乎陡然升高了幾寸。

一撩袍角,

邁著四方步走進花廳。

議論聲,戛然而止。

眾人齊刷刷拱手:

“拜見文大人。”

“諸位免禮,請坐,上茶。”

所有人都在打量主心骨的表情、琢磨其語氣。

重壓之下,

文元德不慌不忙,嘗了一口茶,評論道:

“世人皆說武夷山茶好,依我看,廣東的茶葉絲毫不遜色嘛。諸位,嘗嘗?”

眾人哄笑。

文元德放下茶盞,摘下頂戴遞給下人。

向北虛空拱手,高聲道:

“本官在南陽府時,皇上精神矍鑠,對我說,不要急,不要慌。這場仗哪怕打上5年,10年,20年,大清終究是贏家。”

“諸位,可知為何?”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開口。

文元德陡然高聲:

“因為漢人總是會內亂。”

“吳逆之朝堂多是江浙人士。江東鼠輩不用別人攛掇,自己都能分出幾十個派系,互相攻訐。論團結,我們老廣才是天下標桿。”

“所以,本官大膽斷定,吳,必是第二個南明。”

新會團總起身,拱手問道:

“敢問文大人,我們又該如何?”

“打!和吳賊打!敗1次,2次,10次都沒什么,500萬老廣團結一心,試問天下誰人可敵?”

眾人熱血沸騰

文元德又說了一通:

凡廣府人士,不分男女老幼,不分東西南北,總之大家擰成一股繩,守住土地,守住祠堂云云。

眼看著花廳的氣氛,越發熱烈。

“肇慶府給咱們送來了800桿火繩槍,廣西方面也支援了老夫2000桿。”

廣西巡撫和文元德曾為禮部同僚,關系尚可。

當然了,

大人物做事都是公心居先,私人友誼只是小小因素。

廣西巡撫贈槍,主要是希冀粵西團練拖住吳軍。

因為,

廣東全境淪陷,

下一個,很可能就輪到廣西了。

廣西官紳也在祈禱吳軍的兵鋒暫時不要指向自己,打湖南,湖南人糧多!打福建,胡建人能吃!

不過,

也有人憂心忡忡,

江南人嗜甜。

咱廣西恰好甘蔗多。

說不定會招來吳軍,狂砍我們的甘蔗。

所以,

吳軍攻略廣東全省之后到底先打誰,也很難講的。

文元德做事還算公平。

恩平、新會、新寧、開平、鶴山5縣團練,各自分得火繩槍500桿。

還頗無大儒氣度的帶領眾人拜關公,增加集體歸屬感。

激勵之話語也頗為露骨:

“諸位,亂世出英雄。”

“我文某人雖受朝廷厚恩,但也沒忘了我乃四邑人,絕不會做那吃里扒外的事。組織團練,既為朝廷,也是為咱們自己人。”

“諸位都是明白人,要想大聲說話,手里得有兵!”

“我老文,今日實則僭越了。”

眾人心中頗為激蕩。

齊刷刷起身,一拱手到底。

老廣還是團結的!

文元德在心里狂呼:

我早就知道你們是這樣的人!幸虧我生于四邑,長于四邑,熟悉廣情。

談忠誠,你們嗤之以鼻。

談自治,你們毀家紓難。

文元德內心百感交集,表情還是很正常的。

他拍拍手,

高喊一聲:

“展旗。”

立馬有下人舉著一桿軍旗走入花廳。

黑底紅邊,金絲繡字:

四邑團練聯軍。

這么一番折騰,

他總算將手下的松散武裝捏成了一團,將混亂的人心稍微聚攏。

鶴山團總陳世豪,突然問道:

“文大人,不如合兵吧?”

“對。”

眾人立馬出言附和,深感當前局面分兵只會被人各個擊破。

文元德從善如流。

調兵,需要時間

屯糧,也需要時間。

訓練磨合,更需要時間。

而文元德又提出了一個戰略——絕不向吳軍打第一槍,但絕不和客勇妥協。

士紳立馬夸贊:

“文大人此乃老成謀國之言。”

沒必要主動激怒吳軍,團練稚嫩,當避開鋒芒,培養實力。

但是,

對于近在咫尺的客勇必須剿殺。

文元德當即表態:

“剿殺客勇,一來練兵,二來維護地方安靖。”

一老者突然補充道:

“還能取其財、取其田、取其女子。”

“余老說的是。”文元德笑道,“客寨首領頗有家資,客女亦好生養,土地亦是賒我們祖先的。”

說到此,

他突然頓了頓,高聲說道:

“吾有一妾,乃是客女,入府已有12年。來啊,令她自縊以安軍心。”

四邑團練聚兵的動靜很大。

位于械斗最前線的鶴山縣,諸多百姓紛紛南撤,進入四邑腹地尋找庇護。

而粵西客勇也在集結兵力,籌措干糧,準備決一死戰。

戰爭陰云,逐漸低壓。

廣州府,

原總督衙門,現為吳軍指揮部。

幾名參謀正在拆信

傳檄的反饋就在這些信里面。

參謀歸納,李郁傾聽。

“陛下,佛岡廳同知愿降。不求官爵,希望能在新朝做個富家翁。印綬隨此信已一并送來,請求大軍盡快入城。”

“態度可,準了。派1個排去接城。”

“是。”

“羅定州知州愿降,但待價而沽。信中語氣雖謙卑,卻有討價還價之意。”

李郁冷笑:

“狂妄,先放著。”

“惠州知府和惠州協副將愿降,但條件是等1個月,留給他們的北方家人逃命時間。”

李郁斷然拒絕:

“不行。再派人去,告訴2人,要么立降,要么等死。”

無論是真是假,

吳軍都不可能允許惠州府城這么重要的城池,清廷龍旗飄揚一個月。

果然,

下一封書信證明了,李郁是對的。

“惠州同知揭發,知府詐降,他已聯合惠州協右營,愿配合大軍取惠州府城,同時希望能繼續留任為陛下效力。”

“派1個步兵營去,提前聯絡此人,盡量兵不血刃。”

“是。”

“東莞知縣愿降,希望大軍莫要傷害城中百姓士紳性命。他本人則無所謂,隨便發落。但又指出東莞團練不受他節制,團總梁輝為人桀驁,手下亡命徒眾多。”

“派1個步兵連,先控制東莞縣城,然后驅趕城內降兵撲滅團練。”

“新安縣愿降,知縣派兒子攜印前來。”

“好,態度可嘉。”

“香山縣拒絕投降,辱罵陛下和夷人沆瀣一氣,割地賣祖。”

李郁冷不丁問道:

“弗朗機人所占之濠鏡澳,是否在香山縣?”

“回陛下,濠鏡澳在香山縣南,彈丸之地。”

“先別動香山縣,此地寡人有特殊安排。”

“是。”

新任潮州知府并潮州鎮總兵,愿降

廣州府下屬三水縣、花縣、順德縣皆愿降。

高州府、嘉應州暫無回應。

肇慶府明確拒絕,誓死捍衛大清。

然而肇慶下屬的四會縣、高明2縣皆愿降,知縣率全城士紳已備好營地、酒肉、勞軍銀,請求吳軍快快進駐,頗為急切。

看地圖很好理解,這兩縣距離廣州很近,距離肇慶也很近。

夾在中間,很容易沒命。

所以,

知縣連同全城士紳夜不能寐,渴望王師進駐縣城督導防務。

李郁大手一揮:

“各派1個滿編步兵營進駐。”

如此重視,

是因為西邊的肇慶府城,駐扎的清軍兵力預計不低于1萬人。

“陛下,還有一些各地士紳的個人信件。”

“念”

聽完信,李郁陷入了沉思。

三水縣5名士紳先表忠心,表示愿出資勞軍。

后提及市井傳言——吳軍支持客勇,打壓廣府。怒斥此或是有心人傳播,希望明察秋毫,云云。

又有粵西客勇頭領曾懷古,懇求吳廷封賞,愿為大軍前驅消滅廣府團練。

還有,

一份特殊的轉手信件。

寫信人是嘉應州客家首領,曾中原。

收信人是苗有林。

信中說,

嘉應州乃純客家州縣。

只因清廷不公,客民削竹為兵,打造兵器。如若吳廷有召,客勇隨時可南下或者東進。

信件末尾,

還有嘉應州16位首領的殷紅手印。

苗有林拆開這份信時,差點發出尖銳的爆鳴。

立刻轉交秘書處洗清嫌疑。

要不然,

陛下還以為自己想做廣東王呢。

說實話,

李郁看到鶴山縣客家首領曾懷古的信時,只是不喜。看到嘉應州曾中原的信,則是臉色凝重,反復看了2遍。

然后,

令人展開廣東地圖仔細查閱嘉應州之地理。

純客、山區、首領。

這3個詞,讓他如芒在背。

一旦,

處理不好嘉應州的問題。

讓幾十萬客民產生敵意,據守山區。

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馬忠義陰魂不散!死的不冤!

“陸舟,你看嘉應州的形狀像個什么?”

秘書處侍衛,陸舟,脫口而出:

“像一顆獠牙。”

李郁將目光,從嘉應州上挪,落在閩南區域,

自言自語道:

“而且這顆牙齒的背后,有豐富的神經網提供營養。”

陸舟沒有吭聲,

作為隨駕侍衛,他自然知道陛下的心思。

李郁站在地圖前沉思許久,不曾挪步。

吳軍接管廣東各城池的工作,正在有條不紊的推進當中,過程大體順利。

但是,

李郁依舊打算給這些降官降紳一點下馬威。

先恩后威,人心怨恨。

先威后恩,人心感激。

人性就是這么的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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