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堂里,還有幾名值差的文書,見到韓楨,立刻起身問候。
韓楨一手虛壓,示意他們坐下。
自顧自地來到首位坐下,一名文書很有眼力勁兒的沏好一杯茶,端到韓楨面前。
此人韓楨有印象,喚作何榮,算是山寨里的老人了。
“有勞了。”
韓楨微微一笑,接過茶盞。
吹了吹茶水,輕輕抿了一口,韓楨隨口問道:“如今松山村有多少人口?”
何榮答道:“回縣長,如今村中共計三千四百三十二人。”
“這么多?”
韓楨微微一愣。
難怪常知縣從山上拉不來多少逃戶,感情都跑松山嶺和小王村來了。
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這些年朝廷以及地方官員的所作所為,已經將官府的信譽徹底耗盡了。
百姓畏之如虎。
山中逃戶一見差役,只怕跑的比兔子還快。
在那些逃戶眼中,山匪流寇都比官府可信。
聞言,何榮苦笑道:“其實遠不止這么些人,但寨子實在住不下了,馬村長只能把多余的人送到縣城,讓知縣安頓。”
韓楨問道:“寨中糧食可夠吃?”
當初打下山寨時,寨中糧倉的糧食已經所剩無幾了,好在當時趕上了夏收。
現在人口暴增了三倍,不知道先前夏收的糧食還夠不夠了。
“若是秋收能得五成,省著點吃,勉強能撐到來年。若是低于五成,就需購買糧食了。”何榮如實答道。
韓楨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只要撐到明年夏收就好了。
北宋苛捐雜稅這么嚴重,為何百姓始終沒有崩潰?
招安法是一方面,另一大功臣則是占城稻。
在沒有玉米紅薯土豆等高產作物時,占城稻就是產量最高的農作物。
不擇地,耐旱,哪怕是在北方貧瘠的旱地都能存活,一年一熟。
若是在雨水充沛的南方,則能達到一年兩熟,甚至三熟。
一年三熟的糧食,關鍵產量還不低。
宋初時,全國各地每年運送到東京城的糧食,只有三百萬石。
可自從真宗時期引進占城稻之后,這個數量便暴增到了七百萬石。
等到了徽宗年間,已經來到了八百多萬石。
占城稻的出現,足足讓北宋的糧食產量,翻了近三倍。
就不說輕徭薄賦了,只要沒有那么多苛捐雜稅,百姓僅靠種田完全能吃飽穿暖,若是年景好,年底還能有一筆余錢。
一杯茶喝完,外面傳來一陣喧鬧。
緊接著,馬三狗的大嗓門響起:“吩咐廚子,將這些野豬宰了,晚上好好吃一頓。”
不多時,就見馬三狗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走進白虎堂。
“韓二哥?”
見到韓楨,馬三狗面色一喜。
韓楨笑問道:“怎么樣,圍獵了多少野豬?”
“十幾頭,剩下的聽到動靜,全跑深山里了。”
馬三狗說著,抄起一杯涼茶,就往嘴里灌。
小女娃瞪著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韓楨,奶聲奶氣地說道:“阿叔,你又來找爹爹頑了。”
爹爹?
韓楨一愣,不由挑了挑眉。
見狀,馬三狗訕笑一聲:“韓二哥,俺成親了。”
韓楨微微皺起眉頭:“成親這種大事,怎地不通知我?”
見他神色不悅,馬三狗趕忙解釋道:“你當時在益都忙著辦大事,怎能讓你分心。而且幼娘與俺都不想大肆操辦,連猴子他們都沒請,只拜了天地,喝了合巹酒。”
韓楨的眉頭漸漸舒展,旋即笑道:“伱小子可以嘛,上次來還是干爹,這才多久,就當上了人家的親爹。”
那女子一看就是官宦世家出生,能被馬三狗拿下,著實有點東西。
“嘿嘿,這都是跟韓二哥學的。”馬三狗摸了摸后腦,憨笑道。
韓楨頓時笑不出來了。
這狗東西,好的不學,凈學些歪門邪道!
這時,馬三狗提議道:“韓二哥,今晚留下來吃飯罷,就當補了喜酒。”
瞥了眼外面的天色,見已臨近傍晚,韓楨點頭道:“行,咱們兄弟晚上好好喝一次。”
他確實有段時間沒與馬三狗聚一聚了,而且還有事情交代。
馬三狗大喜,朝著小女娃吩咐道:“囡囡,讓你娘多做些菜。”
“好的爹爹。”
小女娃說罷,邁著小短腿出了門。
目送女兒離去,馬三狗滿臉好奇道:“韓二哥,益都是甚么樣的?”
韓楨隨口答道:“畢竟是一州郡城,肯定是要比臨淄繁華不少,城中百姓足有十多萬。”
“恁多人!”
馬三狗滿臉驚奇。
扯了幾句益都的見聞,韓楨問道:“寨中還有錢嗎?”
上次臨走時,他給山寨留下不少錢,作為公款。
“沒了。”
馬三狗搖頭道:“寨中百姓數量翻了一倍,給他們蓋房子,購置農具、紙衣被褥已經花的七七八八了。”
韓楨說道:“明日我讓人再送十萬貫來。”
“韓二哥,用不著這么多,張先生他們盤算過了,最多三萬貫就足夠了。秋末粟米……”
馬三狗話音未落,就被韓楨打斷道:“不單單是囤積過冬的糧食,我這次來,打算將松山嶺架構重新調整一番,屆時你等的俸祿待遇,也會隨之提升。”
幾名文書聞言,心頭頓時一喜。
馬三狗問道:“怎么個改法?”
韓楨不答反問道:“眼下寨中吃的還是大鍋飯罷?”
“沒錯!”
馬三狗點點頭。
不管是寨中先前的逃戶,還是后來加入的,手中都沒有一粒存糧。
甚至于,連農具都是山寨中的。
這些百姓唯一擁有的,就是自己開墾出來的荒田。
可問題是,荒田沒法立刻產出糧食,而且荒田頭兩年種不了粟米麥子,需得先種大豆養一養肥力。
而大豆的種植時間是清明前后,也就是說,最快也要明年秋天,才能收獲屬于自己的糧食。
這段時間,只能吃大鍋飯,否則就得餓死。
當初剛剛接手山寨時,韓楨定下的規矩是,一日兩碗稀粥,自明年開始,田地改收租金,每畝地需交八成租子。另,自行開辟的荒田,需交七成租子。
當初是當初,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整個臨淄縣都是自己的了,這些百姓也都是自己治下的子民,規矩自然也要跟著改。
韓楨沉吟道:“明年開始,不管是原先的一千畝田地,還是他們開墾的荒田,一律改收五成租子,并且逐年遞減一成。耕滿三年,農田便屬于他們自己。”
“另外,一日兩頓稀粥取消,村民自行負責每日的口糧。”
大鍋飯有大鍋飯的好處,特殊時期,可以保證每一個人都能吃到飯,不會餓死。
但也有壞處,時間一長,免不了出現消極怠工的情況。
想吃飽飯,就得好好種田耕地。
馬三狗神色微變:“這……韓二哥,若是沒了兩頓稀粥,百姓如何熬過寒冬?”
“借貸!”
韓楨微微一笑,答道:“屆時可借給百姓糧食,約定好還款日期,到期還糧。每一戶百姓第一次借貸時,不收取利息,第二次收一分息,以此類推。”
此舉是為了防止有百姓鉆空子,以貸養貸。
見馬三狗陷入沉思,韓楨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囑道:“不要太死板,具體操作,還需視實際情況而定。”
“爹爹,阿娘說開飯啦。”
就在這時,小女娃邁著小短腿跑進白虎堂,仰起頭奶聲奶氣地說道。
馬三狗彎腰抱起小女娃,滿臉寵溺之色,而后笑道:“韓二哥,吃飯去。”
“嗯!”
韓楨笑著點點頭,起身走出大堂。
一路來到小院里,幼娘正布置著酒菜。
見到韓楨,幼娘落落大方的行了個萬福禮,喚了聲:“韓二哥。”
韓楨笑著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
這女子雖出生官宦之家,但卻沒有千金大小姐的脾氣,性子柔中帶剛,再看滿桌菜肴,便知她廚藝不錯。
也算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是個良配。
落座之后,馬三狗幫韓楨倒了一杯酒,隨后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舉杯道:“韓二哥,俺敬你一杯!”
“你我兄弟,客氣甚么。”
韓楨舉起酒杯碰了碰,一飲而盡。
一杯酒下肚,馬三狗開口道:“韓二哥,你還記得西城的潑皮黃豹子么?”
“記得,當初就數他最囂張,也數他被我打的最慘。”
回憶起往事,韓楨臉上不由蕩起一抹笑意。
馬三狗略顯神秘道:“俺上次去縣城購置農具,遇到黃豹子,你猜猜他如今在做甚?”
“作甚?”
韓楨有些好奇。
“夜香郎!”
馬三狗嘿嘿一笑。
前陣子,韓楨與常知縣對臨淄縣進行了一次嚴打,那些個潑皮無賴全給抓進了大牢,挨了一頓板子,又關了幾天。
并警告他們,若下次再犯,定不輕饒。
自那次嚴打過后,臨淄縣風氣為之一掃,往日那些個潑皮無賴再也見不到了,一個個做工的做工,種田的種田。
韓楨倒是沒想到,曾經西城的潑皮頭子,竟干起了夜香郎。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韓楨開口道:“三狗,去益都幫我罷。”
聞言,馬三狗夾菜的動作一滯。
沉默了片刻,他正色道:“韓二哥,俺想留在這里。”
“因為幼娘?”
韓楨瞥了眼一旁的幼娘和小囡囡。
馬三狗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后,他神色真摯道:“韓二哥,俺這條命是你救的,若不是你,俺馬三狗不知道死過多少回了。你如今在做大事,于情于理俺都該去幫你,但是俺有幾斤幾兩,俺心里清楚,不如小菘和猴子機靈,也不如小蟲會變通。”
“俺想著,把松山嶺好好經營,給韓二哥留一條后路。說句不好聽的話,往后就算敗了,韓二哥你也有一處落腳的地方,俺們兄弟依舊能瀟瀟灑灑的過完一輩子。”
韓楨沉吟片刻,忽地笑道:“好,那就這么說定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人的一生之中,總會有朋友跟不上自己的腳步。
聽他這么說,馬三狗也重新露出笑意,再度舉杯敬酒。
一頓飯一直吃到月上中天才結束。
馬三狗酒量本就不算好,又陪著韓楨聊了一會兒后,便被幼娘攙扶著進了里屋。
坐在客廳,韓楨一邊吃著熱茶,一邊看著屋外的夜色,微微出神。
“韓二哥。”
就在這時,幼娘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韓楨回過神,轉頭看去,只見幼娘站在一旁,神色略顯復雜。
見狀,他不由問道:“怎地了?”
略微猶豫了片刻,幼娘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柔聲道:“韓二哥,我姓吳,單名一個憐字,淄川人士,家父乃是長山縣主簿吳道敏。韓二哥若有朝一日到了長山縣,能否將這封書信交給吾父?”
這是個聰明的女人。
韓楨什么身份,她如今豈能不知?
有朝一日到了長山縣,那只有一種情況,就是舉兵攻打長山縣。
而她說是請韓楨幫忙送信,實則是想讓韓楨饒自己父親一命。
畢竟,信都送了,總不能還殺了罷?
“好!”
韓楨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而后接過信件。
這個請求不過分,看在馬三狗的面子上,也要答應下來。
“多謝韓二哥!”
吳憐面露驚喜,連連道謝。
不多時,吳憐便將廂房收拾好了。
韓楨洗漱一番后,來到廂房里躺下。
深夜。
今夜沒有月亮,星光微弱。
距離壽光縣二十余里的官道上,隱約能看到一個個模糊地身影,以及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若是有人點起火把,便能看到,這竟是一支上千人的軍隊。
也不知走了多久,為首一人停下腳步,輕聲道:“傳令,全軍原地休整半個時辰。”
隨著命令傳下,士兵們紛紛癱坐在地上,取出干糧開始進食。
聶東盤腿坐在地上,抹黑取下腰間的水壺,灌了一口后,問道:“史參軍,眼下距離壽光還有多遠?”
史文輝答道:“方才已經過了五道嶺,只有不到十里路了!”
他就是壽光本地人,自然了如指掌。
“不到十里……”
聶東沉思片刻后,問道:“附近可以適合藏匿之所?”
“有!”
史文輝點了點頭,答道:“西南方向有一片大山,山中多虎豹,所以罕有人至。即便是敢熾軍的探子,也不會去那里。”
“好,我等便埋伏在山中,休整一日。靜待張萬仙出城迎戰!”
算算時間,最遲明日,劉锜也應該帶著武衛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