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秋到重陽,葉柔發現,邵先生似乎不太愛出門了。
當撫順坊的院門對外打開時,這一家的公開形象,就是一位靠做郎中與私塾先生謀生的年輕人,帶著一對家仆,在京城苦讀,準備參加府試、省試和殿試,奔著朱紫加身的最終目標而去。
這也是這個時代,大部分白衣士子的理想。
最近,街坊們得知的好消息是,斯文、和氣、清俊卻獨身的邵先生,終于過了科舉考試的第一關:發解試。
國朝科舉取士的三重考試里,在都城開封,“發解試”也叫“府試”。
不出意外,明年正月里,邵先生,將進入禮部貢院,參加第二輪考試——省試。而若是他祖宗保佑加上自己發揮出色,那么,最終,他將能參加殿試。
過了府試的邵清,除了繼續給私塾的童子們啟蒙,大部分時間都在房中讀書。
葉柔其實是歡喜的。
那個此前一直困擾自己心緒的姚氏,據她弟弟說,給宮里當差后,越發忙著做買賣,想是終究滿身豬下水氣,滿嘴生意經,蕭清哥哥到底與她說不到一塊去。
蕭清哥哥不出門,至少意味著兩點,一是,姚氏似乎漸漸遠離了他的心,二是,他也不容易接觸到開封城里旁的漂亮女子。
夜里,葉柔端上甜羹時,輕聲勸著邵清:“先生,歇歇吧,若弓弩院的事成了,臘月未至,我們便可回到燕京城,無須蕭林牙請奏,圣上自然要對你封官授爵,哪里還用參加這南朝的什么科舉考試。”
邵清釋卷道:“若是弓弩院的事不成呢?那我還要試試另一條路,只要能在南朝進士及第,便有機會得個一官半職,假以時日,總能拿到神臂弩的營造法式。”
葉柔忙接上:“那倒也是,我和呂剛仍可襄助先生。”
邵清瞥了一眼放在案上的點心:“這是,梨湯?”
葉柔笑吟吟道:“是將秋梨和芋艿切成小粒后熬煮的,還放了前日胡商送來的涼州枸杞。”
“芋艿?怎地想到放這個?”
“是弓弓弩院的楊作頭教的。他說,每到重陽前后,開封人就用芋艿、山藥和秋梨熬湯喝,他娘子從前,但凡他當夜值,就會給他送去。”
“從前?”邵清敏感地抓到了這兩個字。
葉柔的笑容,從溫存轉成了譏誚:“那是他們年少恩愛的時候。后來,楊作頭的岳家,托了幾次關系,讓他能入殿前司辦差,他卻一心要留在軍器監做弓弩,這多年也沒混出個名堂,弓弩院這樣的外廷作坊,還要常常受內廷作坊的閹人們的氣。他娘子便與他不諧了。”
葉柔說完,目光熠熠地盯著邵清。
待到沉思中的邵清終于想到抬頭看她時,葉柔的目光適時地表現出躲閃之意,面頰也倏地紅了。
這已經是她練了許久的本事,此前,每次練習的時候,都會把對面的楊禹當作蕭清哥哥。
邵清淡然道:“所以,這個楊禹,已經開始與你說他心里的苦悶了?”
葉柔微微得意:“男兒也未必就始終堅如磐石。他心里頭苦,以為與我同病相憐,便對我,對我訴起衷腸來。前日我依了他所言,給他做了這秋梨芋頭甜羹,他喝著喝著,忽地要來抓我的手。但是,但是我躲開了。”
邵清并不想聽這些試圖討得他憐惜與心疼的細節。
眼前這女子,始終不明白,他邵清,對她,只喜歡有事說事的稟報。
邵清起身,從書架角落處,抽出一本書。
自沈家借來的《夢溪筆談》。
他翻到那已經閱讀過許多次的一頁:“熙寧中,李定獻偏架弩。似弓而施干鐙。以鐙距地而張之,射三百步,能洞重扎,謂之‘神臂弓’,最為利器。李定本黨項羌酋,自投歸朝廷,官至防團而死,諸子皆以驍勇雄于西邊。”
葉柔道:“先生,這一段,楊禹倒是與我說過另一番情形。說是他們院里的老匠人都說,獻上神臂弩的,并非什么黨項首領李定,而是一個叫李宏的邊關漢人。那李宏全家被夏人屠盡,他才發了狠地要給朝廷獻來這能克夏人鐵騎的弓弩。”
她頓了頓,似乎想到了有趣的瞬間,又道:“楊禹說到此節,因周遭無旁的人在聽,忽地露了不忿之色,言道,宋軍戰力不足便是不足,教夏人屠了城也不是一次兩次,我朝在邊事上不如漢唐時,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又道是,邊關多少捷報,不過都是邊將勾結朝臣,虛奏軍功而已。先生,沒想到,這小小一個作頭,倒還有幾分血性呢。”
邵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葉柔,我已說過,南人中有許多,雖非大富大貴、功名加身之人,心胸見識卻都非等閑之輩。”
葉柔順從地道聲“是”。
她已經打定主意,絕不再像剛來時那樣露出童年時與蕭哥哥撒嬌斗嘴的習慣。
他無論怎么教訓,自己都乖乖地聽。他吩咐去做什么,自己就加倍地做好。
葉柔相信,天下男子仍有共性。
既然楊禹那樣見多識廣也資質不俗的男子,都能向自己繳械,那么,蕭哥哥也未必是一塊焐不化的冰。
邵清指著書中“似弓而施干鐙,以鐙距地而張之”那句,對葉柔:“沈經略使當年領過朝廷的軍器監,也打過西夏人,只是畢竟涉及國朝武備機密,他在此書中也不過寥寥數語,僅陳述了神臂弩的來歷和駭人之處。唯有這句略見端倪,你在弓弩院做了這些時日廚娘,給軍匠們送飯時,可看到類似的竹木部分?”
葉柔凝神回憶:“有,楊禹有好幾次,就在院里試拉匠人們做了一半的機關,須垂直向下抵住銅鐙,方能裝上弩箭。”
“好,裝作好奇地問問他,如果那就是神臂弩的一部分,再想辦法去看看,弓弩院哪間房里,削制神臂弩。營造法式,應就在彼處。”
葉柔終于抿嘴,暢然笑道:“世子,我已有了個主意。”
她因太得意,又將“世子”二字脫口而出。
但這一回,邵清沒有糾正她。
聽完葉柔的謀劃,邵清閉目深思,半晌后睜開眼,緩緩道:“便依你的,去安排吧。”
他拿起調羹,舀了一口秋梨芋艿羹,始終擰著的眉頭,舒展開來。
“確實清甜潤喉。”邵清由衷贊道,“不放酸酪,很好。”
他說完,抬眼望著葉柔,不再吝嗇笑意。
葉柔覺得,被笑意包裹的一瞬間,自己的心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