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在章惇那間庵酒店做護院的王犁刀,認出眼前的女子,乃是幫他夫婦二人傳話的姚歡后,亦是又驚又喜。
小半年來,這位姚歡曾想發展為夜宵代理的紅燈區保安,實也經歷了一番命途變化。
起因是,他老婆——在駙馬王詵家做婢女的那個胭脂,又懷孕了。
胭脂本是駙馬府中最好看的婢子,加之脾氣耿直,自然容易惹來嫉恨,這頭一個想找機會攆她出去的,并非老鰥夫王詵的幾個妾,倒是丫鬟里領頭的那個,石青。
莫看石青在主子和仆婢跟前,都是溫言細語的老好人模樣兒,暗地里一直盯著胭脂,仿佛深恐她悄沒聲兒地就叫老駙馬看中寵信,一步登天。石青發現胭脂竟然沒來月信時,當即自作聰明地告訴了府中管事的妾氏李淑月。
不想,李夫人卻是知曉胭脂已嫁人的底細的,她又是個心善的女主人,喚來胭脂一問,方知她應是難得與自己男人相聚兩日,久別勝新婚,自要魚水一番,不想就有了身子。
李夫人最不喜石青這般人前假充厚道、背后亂捅刀子的刁婢。
李夫人還未計較怎生安置胭脂,倒先尋了個岔子,想將石青先轟出府去。
小人豈是這般好打發的?這個時代,已不是漢唐時那樣,主人并不能隨意打殺婢女,石青干脆破罐子破摔,當即鬧將起來,叫嚷駙馬府風氣不正。王詵問明情由,頗為厭煩惱怒,怪李夫人濫做善人、又治不住惡人。
一番風波后,胭脂便與石青一樣,被趕了出來。
章惇的庵酒店,自是不能由著護院的家眷住進來,開封米貴、屋貴、什么都貴。胭脂眼見著只能大著肚子、冒著寒風回老家生產,不想她男人王犁刀這頭,卻得了運道。
那日,王犁刀難得不當值,因想著胭脂如花似玉般的好人兒,年輕輕地跟了自己,卻是一天比一天吃的苦更多。他一時心中煩悶,夜里出來吃了兩角子酒,走在汴河邊時,恰見一個男子搖搖晃晃,扶橋未穩,落入河中去。
王犁刀仗義出手,將那人救起,方知他是開封縣縣令,來開封府述職,因與同僚喝得暢快了些,醉過了頭,竟是險些失足丟了性命。
“縣爺是大善人,知曉了俺的困窘日子,又見俺有三分力氣七分武功,便讓我辭了庵酒店的工,帶上胭脂,來縣里謀了個差事,領著鄉人們整飭公田,驅趕各樣野獸,莫讓這些系公田產,真如御史們上書所奏那般,成了荒草叢生、禽獸出沒之地。”
姚歡聽王犁刀簡略地說了原委,由衷地歡喜道:“可真好,犁刀兄弟,你瞧,天無絕人之路,這開封城,不光出貴米、貴屋,還出貴人,教你遇上了。”
她因想著,章惇與曾布已公開鬧翻,有些疑問也不必避著曾緯,遂又好奇地出言:“云山小院的姜太公肯與你解了契約?”
王犁刀點頭,正要細細敘來,卻見姚娘子身邊那貴公子,撩下了風袍的帽子,一雙鳳目盯住了他。
王犁刀一驚。
劉錫在云山小院殺人那次,曾緯跟著曾布來與章惇談判過,王犁刀隱約記得這張面孔。
他立時就煞住話頭,先向曾緯深深一揖,卻不敢開口稱呼。
曾緯確實不悅。
他不喜聽到姚歡一口一個“犁刀兄弟”。
她是他的愛侶,是要入南豐曾氏的女眷,怎地又露出了她市井小商婦那見人三分笑的習慣來。何況,眼前這壯漢,誰曉得他話里幾句真,幾句假。
一旁的高俅,實也惴惴。
他今日出來給曾家四公子做馬夫,對遂寧郡王趙佶說的由頭是,來看看金明池外的郊野可能冬獵,故而方才在野市里尋了個壯漢,買下他與同伴們的獵物,裝來車中。
高俅雖曾服侍王詵,卻哪里知道,眼前這叫犁刀的漢子,竟是胭脂的男人。他更不知,姚歡也是與王犁刀相熟的。
高俅如今做了趙佶的紅人,對朝中各方勢力,倒是一清二楚。
他聽王犁刀與姚歡一番對話,幾個來回間就咂出了其中的關系。
開封府下轄開封、祥符二縣。
開封府的府尹林希,乃是新黨章惇一派的,而系官田產大量拋荒之事,皆是元祐舊黨的殘余勢力在向官家告刁。因此,開封縣縣令的上司林希,將章惇名下產業里的某個護院,調撥來開封縣干苦力,無甚奇怪。
既然這壯漢說來仍是章惇和林希的人,曾布的兒子又怎會熱絡待見呢。
果然,曾緯淡淡向王犁刀點點頭,忽又笑容閃過,作了和煦之色道:“這位郎君,日已西斜,吾等還要駕車回城,若要敘舊,不如改日?”
王犁刀也不是個憨傻蠢愣的,忙道:“是,是,不好耽誤官人和娘子,俺將這些兔子麂子扛上車子,就告辭。”
回程的馬車上,曾緯恢復了柔情蜜意。
“倦么?”他一邊問,一邊執起姚歡的手,放于風袍里焐著。
“不倦。”
“喜歡今日的雪景?”
“嗯。”
“待到了青江坊,讓高俅多拿兩只野兔給姨母。”
“嗯。”
“后頭一旬,父親或常要考較我的省試準備得如何,我須走讀國子學,恐怕來尋你的次數要少了去。”
“哦。”
曾緯眉梢一挑,佯作惱了:“我說了這陣子話,你不是嗯就是哦,怎么,游山玩水一番,親也親了,抱也抱了,兔子肉也涮與你吃了,你便又冷冰冰地待我來?”
姚歡無語道:“我哪里冷冰冰了,我只是嘴笨,不像你滿肚子艷詞小令。吾二人中,有一個會說情話,不就夠了。”
曾緯撇嘴笑了,又在她臉上啄了一口,卻亦再無逾矩之舉,只由她安靜地偎在肩頭。
姚歡似在閉目養神,實則思緒比馬車的轱轆,轉得還歡。
她穿越帶來的唯一金手指——那些小龍蝦以及它們的第一代幼蝦,已經進入冬眠。這還虧得邵清提醒她,蛤蜊是要在泥攤下冬眠的,這鰲蝦可不能就任由其臥在院里的魚池中、瓦礫下。姚歡于是和汝舟去挖了好些河泥來,堆滿半個魚池,又在飼料里多加了幾次豬腸上或豬腰子上剝下的油膜,果然小龍蝦們大約攝入了充足的蛋白質,開始打泥洞,鉆了進去。
開春后,這些蝦又要開始交配了,根據幾何層級的增長原理,最好在此之前,將它們投放在可管可控的試驗水域中,盡量保證最大存活率。
王犁刀兄弟那邊,很可以做做文章吶。
桑蝦套養的試驗田先悄沒聲兒地搞出個雛形來,再說。
姚歡自認,并不是個有救世主情結的人。
她只是具備基本的共情能力。
她見陌生的“親”弟弟姚汝舟可憐,就決定好好撫養他,自己是個成年人,有自己一口吃的,總也不見得餓死了一個娃娃去。她親歷了大洪水,見城市中下層的百姓可憐,就將手頭的細軟換了糧米果子,施粥賑災。
她還具備對于資源的開發沖動。
當金明池外大片的荒地出現在她眼前時,她不免分外可惜這種資源的浪費。
若真的能把紹圣年間的開封郊外,發展成后世長三角或者珠三角那樣的養殖基地,自己能否發大財先不論,至少王犁刀和胭脂那樣勤勤懇懇的京都初代移民,能多些謀生的路子吧。
她想到這里,默默一笑。
中國人,真是骨子里的熱愛開荒種田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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