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第222章 咖啡外交(上)

遼使蕭知古,五十上下的年紀。

他的父親,當年乃是接待過宋朝使節歐陽修的遼國尚父中書令。

蘇頌在英宗神宗時期出使遼國,也見過這對父子,印象頗佳。

最近趙煦交待了榷貨胡豆事宜后,蘇頌得了詔命,向有司打聽了雄州邊境與幽云等州的情形,得知這位幽州觀察使對南朝的立場一如既往的平柔。

因而,今日見到蕭知古一臉忿忿,蘇頌必知有異。

又見與遼人使團成員并轡而行的宋人接伴隊伍中,宋廷副使凌錄與自己目光相接時,尷尬地微笑致意,旋即避開。

蘇頌心頭一個格楞。

凌錄才只三十不到,并非進士出身,憑借父蔭入仕。

紹圣初年,回京得到重用的章惇,清洗了蘇軾執掌的禮部后,又指派蔡京,將凌錄提拔為判鴻臚寺事。

這一次,凌錄“順理成章”地成了接伴副使。

如果說章惇的拓邊重點,在于西夏,那么蔡京這笑面狐貍,實則比章惇更激進。他不止一次“提醒”過官家,遼國的幽云諸州,乃漢人故地。

蘇頌疑心,凌錄是不是在雄州接到蕭知古時,說了什么冒犯之語。

宋遼使團在大名府官驛住下后,蘇頌循例,由知府作陪,與蕭知古做了一場接風宴。

酒宴開席之際,蕭知古的面色似乎緩和了些。

茶湯酒菜都上過一輪,樂舞也看了三四支后,那大名府的知府,自詡熟稔于套近乎的路子,又聽聞蕭知古這位遼使乃遼國“林牙”出身(大致相當于宋朝的翰林),便有意將酒宴往風雅氣氛上靠一靠。

“蕭觀察,當年我朝富公(指前朝宰相富弼)訪遼時,曾在席上留下一段佳話。貴國行酒令——早登雞子之峰,危如累卵。富公對曰,夜宿丈人之館,安若泰山。貴國又出一令——酒如線,因針乃見。富公對曰,餅如月,遇食則缺……”

宴廳外的廊下,姚歡正帶著隨團的兩個婢女,將此行帶來的已烘焙磨碎的咖啡豆,按照份數投入風爐中。

她聽到堂上知府聲如洪鐘的話語,細品了一番兩個對子,不由暗贊,富弼到底是仁宗朝的名士啊,有水平有水平。

不料,遼使蕭知古卻倏地打斷了知府的話,帶了一絲兒譏誚的口吻道:“閣下要請本使出行酒令?呵呵,這行酒令嘛,就如佛經,須看誰來念。當年富相公乃南朝國士,行止雅正,方能與我朝使節成就一段佳話。”

他說到此處,忽地放下酒盞,轉向蘇頌道:“蘇公可知,在雄州官驛,貴國的凌副使,就與本官行了一出令。”

蘇頌何等老道,已覺氣氛要僵,但蕭知古都將話頭提出來了,他作為大宋一方的正使,只好溫言回應:“老夫愿聞其詳。”

蕭知古冷笑一聲,道:“我大遼皇帝自仁宗朝時游歷汴京,便愛慕南朝佛寺的形制。今歲初,我朝燕京城落成一座碧室,以宣諭政教。那日在雄州,酒酣之際,本官便給凌副使出了一令——白玉石,天子建碧室。蘇公,你道凌副使如何作對?口耳王,圣人回幽云。”

廳中驟然寂靜,一時之間針落可聞。

須臾,才聽大宋副使凌錄淡淡一哼,故作自嘲之意道:“蕭觀察當日在雄州,就已指教過下官,此令對得不好。圣人的圣,應是口、耳、壬三字之合,并非口、耳、王。”

他瞟完一眼蕭知古,也面向蘇頌道:“蘇公,素聞北朝習中國字者甚眾,卑職此番當真心服口服。卑職科考數次均鎩羽而歸,于文墨一事上,確實比不得蕭觀察這樣在北朝進士及第的大儒。”

姚歡從門縫邊兒瞧瞧望去,賓主雙方,適才禮節性的假笑,果然都蕩然無存。

蘇頌面沉如水。

而那不知原委、好心辦壞事的大名府知府,更是無辜可憐,兩條眉毛擰得緊緊的,仿佛能夾死蒼蠅。

幽云之地,如今已是遼國治下,大宋一方的外交官凌錄,用了一個“回”字,顯然指的不是遼國皇帝,而是大宋天子。

姚歡心道,外交場合,外交官的表演,從來都應與兩國關系的大方針相匹配。

以如今南北格局,遼宋睦鄰百年,對于雙方來講皆是利大于弊。

你凌錄一個鴻臚寺的主管官員、跟著蘇公出使的堂堂副手,竟裝瘋賣傻地用幽云故事,制造外交事故。

誰給你的臉和膽子啊?章惇還是蔡京?

你們這些皇糧養著的高官心里沒點兒數么?北宋到了此代的痼疾,哪里是遼國帶來的?甚至都不能說是西夏的鍋。根子在于本國的內耗,三冗問題深入骨髓。

目下西邊連年征戰、軍費已如無底洞,國內更是天災**接踵而至,此般情形下,還要對遼宋關系破裂動心思,唆使官家北伐?北伐的前提還是軍費,一加軍費,就能將熙豐變法的宗旨搬出來,使得新黨繼續得勢。你們這哪是明犯我華夏者雖遠必誅啊,你們這分明是還想通過給天子畫大餅的方式,靠著對大宋百姓敲骨吸髓,來換取自己的政治資本。

姚歡既忿忿于政客們的不可理喻,又心疼蘇頌如此高齡還要為兩國邊貿奔走、卻教豬隊友先挖個坑,繼而不可避免地想到,三十年后操作變形的宋金“聯手”滅遼、緊接著大宋就陷入靖康之恥。

她愣了片刻,正聞到身后的風爐中傳出咖啡的濃香,卻已見蕭知古緩緩起身,向蘇頌道:“本使多謝蘇公北來接伴,再謝知府款待周道。明日還要趕路,兩國使臣此際都回使館安歇吧。”

翌日辰初,姚歡與使團中的仆婢,跟隨蘇頌來到遼使下榻的院中。

驛卒稟報后,蕭知古帶著遼方的副使、參將、親從等,亦來到膳廳。

無論哪一國,使團長官到了對方境內,皆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業務素質。

昨日黃河故道邊,蕭知古就注意到了大宋使團中這位從衣著打扮到站位,都有些奇怪的女子。

她穿著素色的褙子襦裙、頭上沒有烏紗幞頭,顯然不是大宋宮中有品階的女使官員。她的發式簡單,妝容淺淡,顯然不是歌姬舞女。她站位在蘇頌身后,與侍衛武將一排,顯然不是普通婢女。

公事往來,她更不可能是蘇頌的侍妾。

晚間的宴席悻悻而散之際,蕭知古憑理智和對蘇頌的景仰,維持著最后一分禮儀、告辭而出時,在門邊也看到了這位年輕女子。

她好像在燒煮一種蕭知古從未聞到過的藥湯。

遼國以往接待大宋使節時,宴席的頭兩道,既不是酒,也不是菜,而是茶和藥湯。

其中,藥湯乃是用北地植物藥材中有清香的幾種,研磨成碎屑,以絲帛包裹后熬煮,很像宋人的飲子。

蕭知古以為,蘇頌畢竟是多次出使遼國、熟諳遼人宴飲風俗的老朋友,故而囑咐這年輕的女子率領仆婢們煮藥湯。

此刻,朝陽的光芒躍入室內,那個映著金輝的宋人女子,提起邢州白瓷湯瓶,往茶盞中倒出比藥湯更深更濃稠的液體時,那陌生卻有著迷人魔力的異香,再次隨著氤氳熱氣,充塞了蕭知古的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