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不提曾府風云。
四郎雖有母親在場,卻對心愛女子不避親昵。
漸漸四合的暮色。
上述種種,已然令姚歡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她想告辭回去了。
踱到院中,四郎卻好像看出她的心思一般,將她的手掌攥得更緊,口里哄道:“母親在,我還能吃了你不成?母親囑我給你看的驚喜,可不止一處。走,隨我來。”
姚歡到底做不出當場怫然的舉動,只得由他牽著穿過回廊。
這襄園,竟比蘇頌這位致仕相公的京中宅邸還大。
蘇頌性子淡泊簡樸,宅院廬舍皆不做精雕細琢的粉飾,槐樹下、菊圃間,堆的都是些老爺子畢生愛研究的竹木機關之類。
而魏泰的這處襄園,即使眼下隱于暗夜中,姚歡依然能辨出,有亭臺池沼,畫屏欄桿,繞過一處影影綽綽的高大假山時,陣陣沁人心脾的桂香襲來。
姚歡回頭看了一眼,桂樹與假山之間,一叢叢披著月光的芙蓉花,豐盈肥大,顯是精心栽種打理的。
姚歡探尋地問道:“魏舅舅,如今不住在這宅院里?”
曾緯道:“舅舅看似如魏晉文士般行事不羈、放浪形骸,其實像你一樣,很懂經商之道。方才母親說他靠潤筆買下這宅院,呵呵,其實何止這一處。舅舅還喜歡假托旁人之名寫書,幾年前他假托梅堯臣之名寫了本《碧云騢》,專揭范仲淹、文彥博這些賢臣的短處,用詞辛辣,雕版又是他的書法寫就,印出來后,引得書坊紛紛求定。只這一樁買賣,舅舅少說也得了京城書坊兩千貫分潤,換得御街西面的一棟宅子。如今他住在那邊。”
啊?這……
姚歡不由感到一陣厭惡。
后世里,靠著毒舌,甚至靠揭人隱私,掙得盆滿缽滿的,亦大有人在。
但如魏夫人這弟弟一般,錢撈自己兜里、嚼舌頭的屎盆子扣別人頭上的,當真不多見。
這種偽托誰誰誰之名、吃死人福利的做法,太不上路了!
梅堯臣的后人不跳出來揍他一頓嗎?
姚歡一時之間,更沒胃口在這什么襄園里待下去。
曾緯卻已拉著她進到庭院深處。
眼前赫然一間燈燭熒亮的花廳,迎面墻上,一幅巨型山水圖。
曾緯指著那畫:“歡兒,此乃官家特意命人從翰林院選出,郭熙的《雙松水閣圖》。”
郭熙是有宋一代山水畫大家,其“卷云皴”的筆法,十分適合表現北方山水那種大開大合、雄渾磅礴的氣勢。
姚歡乍見如此頂級的藝術大作,確實瞬間有種被震懾的感覺。
但她很快回過神來,淡淡問道:“這位畫師,十分有名罷?”
曾緯盯著那幅畫,神色陶醉道:“那是自然。當年神宗帝在位,從內廷的學士院,到外朝的兩省公衙,顯要位置,掛的都是他的畫作。”
“官家為何將這畫送給你?”
“送還不至于,官家只是知我愛畫,借我品鑒三月。要還回去的。不過,將來哪一日,官家或許真會賞我一幅。”
姚歡的目光從畫上落下來,轉而投向曾緯。
她看清了。
她看清了男子眼中的陶醉之色,與其說是對于名家畫作的欣賞,更不如說,是對自己未來深沐皇恩的憧憬。
“官家此舉,是嘉賞你那篇殿試策論合了他開疆拓土、紹述先皇的心意?”
曾緯品咂出了姚歡的口氣越發冷了下去,忙道:“你還在惱恨官家給你掛上的那塊牌坊吧?今日我恰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官家已從內廷學士院直接詔命吏部,轉我去臺諫任職。就算父親出面,也休想遣我去地方為官。”
他倏地向姚歡俯身過去,離她更近了些,笑吟吟道:“我就在京中,與你一起。你高興嗎?還恨官家嗎?”
姚歡往后縮了縮:“你立了什么新功,官家如此厚待你?”
曾緯面露得色:“我也不用瞞你,其實不必瞞任何人,左右這幾日,消息便會出來了。我向官家上了內廷劄子,當年親耳聽到宰相王珪,與宣仁太后有欲謀廢立、置官家于險境的悖逆行徑。”
姚歡愕然。
又是“宣仁之誣”!
曾緯怎么會卷入?
宣仁之誣是北宋哲宗時一樁震動朝堂好幾年、乃至掀起弘文館獄的大案。
倘使樞密院使曾布的兒子提供了這樣關鍵的證詞,后世史料中怎會沒有只言片語?
姚歡肅然問道:“王相公不是在官家剛剛登基時,就故去了嗎?那年,你應該只十三四歲吧,怎地會聽到這樣的話?”
曾緯被她的目光灼得有些心虛,剛想避開與她對視,忽又覺得,若連歡兒也不敢騙,還如何抵得住朝堂上下、包括親爹的質問。
曾緯遂幽幽嘆口氣,將自己在張尚儀啟發下所編的那套證詞,與姚歡說了一遍。
姚歡緊擰眉頭。
難道曾緯說的,才是真相?
她真的無法立時判斷。
她還想問一句“茲事體大,你當年聽了,怎地不對樞相說”,曾緯卻已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又迅速地將她轉了個向,指著東墻邊一溜物什。
“歡兒你看,我從表兄王斿那里,討來最近一次綱運胡豆的尖貨,藏在這里。還有新打的烘豆機。你若住在此處,還要什么玩的或者用的,說與我知就好。”
什么意思?
姚歡肩頭一顫,仿佛箍住自己的,不是多情男子的臂膀,而是會燙破皮膚的火鉗。
她掙脫了曾緯,轉過頭正色道:“什么叫‘你若住在此處’?我為何要住在此處?”
曾緯上前一步,耐著性子道:“你那么聰明,怎地不明白。官家器重我,讓我入臺諫。臺諫官員素來是多少臣子的眼中釘肉中刺,現下你的節婦名號又那般響亮,我如何能光明正大地給你妻的身份?哪怕是妾,也難。可是歡兒,你已經把我的心占得滿滿的,我不能沒有你作伴。就算后頭我聘了這個千金那個閨秀的做大娘子,就算我岳父是章惇蔡卞,就算官家要白送我個縣主,我向你發誓,我這個人也會常來,我的心更是始終在你這里。歡兒,歡兒……”
姚歡聽著曾緯不僅又提要她做外室,并且已然自以為是地安排成這般,她一股被物化、被貶低的慍怒感正騰騰而起。
曾緯卻忽地轉了渴求的語音喚她,繼而猛地一把將她拉過來抱起,三步并作兩步繞到堂后,跨過隔道,一腳踢開了內室虛掩的木門。
姚歡未料到,魏夫人還在前廳,四郎竟突然有此出格之舉。
她落在床榻上時,驚駭之際,目光掃到屋中紅燭高照。
“四郎不可……”
她奮力要往床下掙。
曾緯已然封住了她的路。
“歡兒,你怎么了?你躲什么?那日從宮中出來,你分明往我懷里撲,想與我親熱!今日這梁園般的妙處,難道不更好?”
他一面說,一面已撩了袍子欺身上前,鎖住了榻上人的雙臂。
姚歡躲開男子貼過來的雙唇,厲聲道:“我現下不愿意,你怎可如此!你……南豐世家教出的子弟,不該如此……”
她本想斥他“不該如此形同潑皮無賴”,一個激靈怕此言太重,更激怒了對方,話到嘴邊又變成:“魏夫人,魏夫人她……”
曾緯摁住女子的肩頭:“宅子都是母親允了住的,今日正是她答應了我的懇求,出面邀你來。歡兒,母親作何想法我最曉得,她早已失去了我父親的心,如今豈會愿意再失去兒子的……”
姚歡倒吸一口冷氣!
什么當你是女兒般的慈藹,什么當你是愛侶般的疼惜,神仙般優雅體面的一對母子,怎地會變成這樣不講,不講……
姚歡置身急境中,腦子哪里還顧得找出準確的詞匯去給人下道德評判。
腦子在這時候,主要是用來指揮肢體進行抵抗的!
奈何男子氣力總是大許多,曾緯坐在女子身上,右手抵住她的下巴頦,已足夠制住她的扭打。
空出來的左手,毫不猶豫地“嘶啦”一聲扯開了女子的前襟。
曾緯再也顧不得許多,埋頭吻了上去,含混地咕噥著:“歡兒莫羞,你會曉得我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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