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權相

外篇二 兄弟

天空陰沉沉的,沒有太陽,只有裊裊黑煙緩緩飄蕩,成群結隊的烏鴉在半空中盤旋嘶叫,不時有幾只落下,雕啄著地面上堆積如山的尸體,暗紅色的鮮血匯成小溪,順著溝渠流淌,飄起一面面殘破不全的蒙古軍旗,也飄起一支支被血水泡得發漲的斷臂殘肢。血水緩緩流淌,慢慢流進北面的漢水,將可以通行戰船的漢水染成桃花一般的顏色,漂浮起密密麻麻的尸體。

放目看去,曠野之中已經沒有了別的顏色,只有被鮮血染成的暗紅色,無論是山丘、草地、道路、河流、襄陽城墻和萬山的山頂、山腳,都已經是一片血紅,堆滿躺滿一具具、一片片、一堆堆的完整尸體和不完整尸體,真正的尸山血海。

背著藥箱的我,就站在這片尸山血海當中,聞著刺鼻的血腥味,踏著可以淹沒腳背的血水和軟綿綿的尸體,尋找尸骸中可能幸存的受傷同伴。其實我并不是軍醫,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宋軍士兵,只是這次襄陽決戰的規模實在太大了,短短一天一夜的時間里,我們和敵人總共竟然有超過十萬人喪命,受傷者更是無法統計,軍隊里的隨軍太醫和醫藥院郎中根本忙不過來,不得已才抽調了一些軍隊充當臨時軍醫,搶救戰場中幸存的同伴――我的所屬的部隊,就是被抽調軍隊的其中之一。

傷兵太多了,我軍雖然大勝,但受傷的傷員還是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傷員里,傷勢重的和比較輕的也都有,有的只需要包扎一下傷口,上點藥,攙著他就能步行回軍營,重一點的只能用擔架抬回去搶救,至于郎中們能不能救回他們,就只能是聽天由命。也有傷勢過于沉重的同伴,我還在給他敷著金瘡藥的時候,他就不知不覺的停止了痛苦呻吟,永遠的停止呼吸,對于這樣的同伴,我只能用手輕輕的合上他圓睜的眼睛,低聲說一句,“兄弟,我已經盡力了,安心上路。”

躺在尸體堆呻吟求救的傷員,有我們的同伴,也有奄奄一息的敵人,那些禍害我們漢人時兇神惡煞的韃子和色目人,在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了以前兇狠殘暴,流著眼淚和鼻涕,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或者生硬的漢語苦苦哀求,“宋人軍爺,我投降,救救我,救救我。”我不理會他們,我背上的麻布繃帶已經不多了,藥箱里的金瘡藥也不多了,要留給我們大宋軍隊的同伴,怎么能拿去救這些敵人?治好他們,他們又來殺我們大宋的百姓怎么辦?

“宋人大爺,救救我,救我。”一個右手只剩下半截手臂的蒙古將軍爬在地上,用他僅有的左手拉住我的褲腳,流著眼淚哭泣哀求,“我是千戶,我對你們還有用,救救我,我有妻子和兩個孩子,我還不想死。”

我嫌他煩,一腳把他踢開,到另一邊去救一名我們大宋的士兵,給同伴上藥和包扎傷口的時候,他在遠處一直大哭不止,哭的聲音十分凄涼,嘴里叫著一些古怪的名字――大概是他的家人名字吧,我大聲說,“活該,狗韃子!”

我身邊抬擔架的同伴已經全部抬著傷兵走了,我因為藥箱里還有一些金瘡藥和繃帶,就沒和同伴一起回營,孤身一人繼續在戰場上尋找還有搶救希望的同伴。往尸體堆積最多的萬山走了一段路后,我的腳忽然被人拉了一下,我低頭一看,發現是一個蒙古士兵拉住了我的褲子,他是黑眼睛,沒留蒙古胡子,看得出是一名中年的蒙古漢兵,身上沒什么出血傷口,就是右胸不正常的凹了下去,大概是那里的肋骨斷了幾根吧,所以他嘴里還在吐著血,染紅了他的脖子和衣領。

“漢人兄弟,我是漢人,我投降,救救我好嗎?”他呻吟著向我哀求。我本不想理他,可考慮到同是漢人的份上,我就說道:“我救不了你,我藥箱里治內傷的藥散用不光了,你自己聽天由命吧。”

“我不要藥,你屙些尿在葫蘆里給我喝就行了。”他艱難的舉起一個裝水的葫蘆,懇求著說道。我笑了,“要喝尿?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在開玩笑?”

他沒笑,艱難的答道:“我沒開玩笑,《千金方里說,打傷瘀血攻心,服人尿可治,童子尿效果更好。”

我臉一紅,心說他怎么知道我是童子――我都快滿十六歲了,可是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不過我也很好奇人尿到底能不能治病,就真的尿了一葫蘆喂他,誰知道他還真把我的尿喝了下去,我又等了一會后,他還真的不再吐血,又恢復了一些力氣,從地上掙扎著艱難坐起,說道:“謝謝兄弟,我向大宋投降,求你們別殺我。”

“大宋一般不殺漢人俘虜,只要你別耍花招,我當然不殺你。”我告訴他,又問道:“你剛才說《千金方,你懂醫術?”

他點頭,答道:“我是大名府觀城人,從小學醫,后來一直靠行醫為生,兩年前梁仲梁大人擴充軍隊,就把我招進了他的軍隊當郎中,我手上沒沾漢人的血。”說到這,他又向我懇求道:“兄弟,請你攙我一把好嗎?我身上刀傷沒事,就是肋骨斷了四根,疼得沒力氣站起來。”

我想起我們軍營里那些忙得暈頭轉向的郎中,就說道:“既然你當過郎中,那我可以送你進俘虜營。不過你別耍花招,否則我的刀子可不認人。”他點點頭,答道:“謝謝兄弟,你放心,我家里還有媳婦和孩子,不會自己找死。”

我攙起他,并且很小心的沒碰到他骨折的地方,他很感激我,連聲道謝,我們倆就這么往虎頭山腳下的軍營慢慢的走了過去,路很難走,土地完全被血水泡爛了,踩下去就是一腳血泥,還到處都是殘槍斷刀和血肉模糊的尸體,加上他的傷勢不輕,所以我們走得很慢。

路上,他告訴我說,他其實不想來襄陽打仗,可北方太窮了,這幾年又不斷的打仗,稅役一年重過一年,前年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兩股韃子和解,忽必烈拿河北所有的糧食去送給阿里不哥,河北的漢人只有拿樹根草皮和觀音土充饑,聽說還有人吃人的。雖然他是郎中,可也找不到飯吃,韃子又說參加軍隊可以到南方來搶糧食回去養家糊口,他沒辦法,眼看著媳婦和三個孩子就要餓死了,就到梁仲的軍隊里當了兵,換得十斤攙了麩皮的雜面去給媳婦孩子吊命,他自己就到了襄陽。

他的話,我信,也不是完全相信。不過看在他是郎中的份上,把他帶回去說不定能多救幾個兄弟的命,所以我就暫時相信他,我還告訴他說,其實這一次我可以不來襄陽打仗的,只因為我父親在出征前忽然病倒,我家又是軍戶,沒辦法只好由我這個長子頂替父親出征,還好大宋軍隊現在的將軍都很好說話,就沒讓我這個新兵直接上戰場,我才沒在昨天的戰斗中喪命。

就這么一邊和他聊天一邊慢慢的走,又走了一段距離后,我的褲角又被人拉住,這次是一個韃子軍隊的色目人,他腿上有一條很長很深還在流血的傷口,差不多可以看到骨頭。這個色目人的漢話很熟練,也很聰明,他舉起三塊金子,又說,“宋人大爺,求你給我上點金瘡藥,我的血快淌光了。”

看著那三塊亮晃晃的金子,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我們大宋的百姓雖然餓不死,可也很少能看到這么三大塊金子,要是有這三塊金子,我找個漂亮媳婦肯定不成問題。看看周圍沒有同伴,我就翻了一下背著的藥箱,藥箱里用雄豬油和松香、冰片這些雜七雜八的藥材熬成的金瘡藥還剩三四兩,大概能救這個色目人一條命。我拿出藥,笑著說,“算你運氣好,最后一點藥了。”

可能是因為我拿出了最后一點金瘡藥吧,我身邊的兩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忽然動了起來,一個是蒙古韃子,一個是漢人,都穿著韃子士兵的服裝。韃子對我說,“宋人大爺,我肚子上中了一刀,還在流血,不過腸子沒出來。救救我,我這身衣服是昨晚上才換的,其實我是蒙古的大將軍,你把我交給你們宋人的將軍,一定會升官。”

“兄弟,我不想死,我投降。”漢人的傷更重,一只右手已經被砍得只剩下一點皮連著,雖然他用破布捆住了右手,可血還是在緩緩的流淌,臉色也非常的蒼白,如果再不上藥,他肯定活不了。漢人沒答應給我什么,只是哭著有氣無力的哀求,“漢人兄弟,我也是漢人,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我家里還有父母要養老送終,我要是死了,他們也會餓死。”

“你的手都斷了,就算活著回去又能有什么用?”色目人嚷嚷起來。

那個韃子也說,“沒了手你怎么養父母?回去還不是餓死?別和我搶了,告訴我名字和你家的地方,我叫我的家里人給你父母送點錢和糧食,比你回去強。”

漢人說不過他們,只是哭著說不想死,繼續有氣無力的向我哀求,可我手里的藥只能救一個人,到底救誰呢?

我忽然想到一個最聰明的辦法,向我攙著那個郎中問,“你是郎中,你幫我看看,救誰更有希望。就這么一點藥,先救能救命的,別浪費了。”

郎中很艱難的跪在地下,仔細檢查了一番三個人的身體,然后指著色目人和韃子說,“他們倆個傷不是太重,只要現在就止血,肯定能救活。”郎中又指著漢人說,“他的傷太重,除了手斷了,身上還有六處傷口,就算現在給他上藥,恐怕也……。”

象是聽到了死刑的宣判,漢人傷心的哭了起來,可能他真的快死了吧,就連這絕望的哭聲聲音都很小。韃子和色目人卻爭得更兇了,一個答應給我更多的金子,一個說他自己知道韃子軍隊的很多秘密,把他交上去就能立大功,讓我這個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升官。有了金子我就可以討媳婦,升了官我就可以領更多軍餉,我都動心,也都想要。

“那到底救誰?”我把問題交給那個郎中。郎中遲疑了一下,說道:“我們北方的漢人,經常被蒙古人欺負,要打就打,要罵就罵。色目人是蒙古人的幫兇,經常搶我們漢人的女兒去糟蹋,還替蒙古人征糧收稅,打我們罵我們比蒙古人還兇,我們要是交不上糧食和稅,色目人就把我們交給蒙古人,讓蒙古人砍我們的腦袋,或者把我們吊死。”

“狗蠻子,你說什么?你是誰的部下?叫什么名字?”韃子和色目人都氣勢洶洶的沖郎中吼了起來。我想了想,忽然往韃子受傷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腳,又往色目人受傷的腿上猛踩一下,疼得他們倆象殺豬一樣的慘叫,然后我蹲下去,把最后一點金瘡藥涂到了漢人還在流血的斷腕上。

漢人哭,韃子和色目人看著我手里的金瘡藥,眼睛在噴火,我快要把藥涂完的時候,郎中忽然撞了我一下,把我撞開,他自己卻發出一聲慘叫。我回頭一看,韃子正好從郎中撞我的肩膀上抽出一柄帶血的短刀,我氣紅了眼睛,抽出腰刀把韃子的手砍斷,然后又對著他的身體揮刀猛砍,直到把他的肚子砍得血肉模糊,腸子內臟流滿一地。

“殺得好,狗韃子,敢偷襲宋人大爺,活該你死。”色目人討好的說著,眼睛卻恐懼的看著我那柄滴血的鋼刀。我沒有猶豫,直接一刀捅進他的肚子,把他肚子劃了一個長長的口子,比他腿上的傷口更長更深,他肚子的臟血也濺了我一身。

我從還在痛苦抽搐慘叫的色目人手里拿出那三塊金子,一塊自己裝了腰包,另外倆塊遞給郎中和漢人,說,“想辦法藏好,軍隊里經常有人會搜你們的身,別讓他們發現。如果你們能帶回家去,就能養家糊口了。”郎中和漢人都不敢接,我硬塞進他們的手里,然后將他們兩個攙了起來,說,“兄弟,我們走。”

傍晚,陰沉沉的天空下,三個血人互相攙扶著,艱難的穿過尸山血海,走向已經打滿火把的大宋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