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湛長風心有所感,披衣而起踱步上街,因為鬼節的關系,大街上空無一人,冷清的月光散落,滿目幽色。有打更聲傳來,像是隔日的呼喚,一點也不真切。
不知過了幾條街,身后傳來人聲細語,待轉身,已置身于一片沸反盈天。
各家檐下紅燈高掛,穿著華服的男男女女游行玩樂,她旁邊有一群粉雕玉琢的娃娃手拉手哼著不知名的歌謠。
突然一個女娃跑到她面前,揚起頭,空洞的雙眼直直地望著她,“小姐姐小姐姐,你要吃我嗎?”
然后委屈地說道,“爹娘不要,拿我換了小虎子吃。”
一大群娃娃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鬧起來,“朵朵也是哦,身體被弄壞了”.“水好熱,二丫都被燙紅了”.“狗剩不哭,一點也不疼”.“爹娘還會要我嗎”....
湛長風垂眸,給了他們一盤線香,娃娃們就笑著去別處玩鬧了。
小鬼最善也最惡,端看生前遭遇了什么,但聽他們所言,分明是戰亂赤貧下“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產物。
她怕是進了北城。
將視線移向別處,卻正見一艷麗無雙的女子站在樹下癡癡地笑著,扭著腰肢把衣衫一件件褪盡,而后,拎著那身血淋淋的皮肉招搖過市,逢人就問一句,“嘻嘻,你可要?”
天邊傳來“避讓”“肅靜”的喝聲,然轉眼間,一隊衙役打扮的人馬就出現在了眼前,黑色鑲金的轎子被簇在中間,后面跟著各色生靈,有人,亦有貓狗.虎豹,形狀不堪入目。
不斷有靈魂加入隊伍,最后那長長的魂流夾著熱鬧消失在大街盡頭。
湛長風左右離不開這片地方,只能跟隨上去。
不多時,她抬眼而望,朦朧煙霧中有一城墻,如立天端,但周遭的鬼哭狼嚎.瑟瑟陰風,會讓你真切的意識到,這是活人墓,死人冢。
城墻漆黑冰冷,有鬼在里面掙扎怒號,仿佛要掙脫出來。
上書“歡喜城”。
進了城中,前面轎子里傳來威嚴的喝聲,“有怒氣的留下,其余跟我走!”
一進這城中,湛長風就感覺身體不受使喚,好似靈肉分離,再難控制,只能隨著前面那頂轎子行動。
一部分靈魂停下了,他們想要重新跟上隊伍,卻怎么也追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隊伍遠去。
穿過一道霧氣,轎中又喝:“有怨恨的留下,其余跟我走!”
再穿一道霧氣,“有執念的留下,其余跟我走!”
又穿過一道霧氣,“有貪欲的留下,其余跟我走!”
那威嚴的聲音仿佛言靈,能自動留下該留的魂,帶走該帶走的魂。
留與不留,這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湛長風起先發現這點時,還有點暴躁,畢竟誰都不想任人宰割,但實在掙脫不能后,反而坦然了,感嘆起這種偉力。
接著走下去,天色漸亮,歡聲笑語.吆喝頻頻,竟然是如凡世無異的熱鬧街景。
往來的魂,不再像剛死時那般凄慘恐怖,俱都生得有模有樣,談笑如常,如果不是沒有影子,還以為都活著。
然話又說回來,死本身,就是另一種活。
“良善者留下,其余的跟我走。”
湛長風的腳不受控制地跟上轎子。
憤怒者.怨恨者.貪欲者.良善者,都沒了,剩下的還能是什么魂,她一嘆,這趟兇險了。
算來算去,最末的一條后路,就是堅持到雞鳴,等鬼城消失。鬼城是帶不走活人的。
湛長風的前邊是一個嬰靈,肚子上的臍帶還連著。
后邊是一頭花斑虎,它的嘴里還咬著一人的脖子,那人的刀插在它的腦袋上,真是活著殺死了彼此,死后也不放過。
右邊是一缺了眼的瘦子,臉色青白,猩紅的舌頭拖到胸前。
左邊是一五短粗漢,穿著囚衣,手里拎著自己的頭,許是感覺到她的視線,腦袋一蕩一蕩地轉過來沖她惡笑,拎在手里的頭發都扭成了麻花。
細算起來,這里還有百來個魂。這世道,惡者橫行。
緩吞吞進入一條凄風苦雨的破爛街道,瞬時就有無數不善的目光盯上來。
“惡根深重者,留下,改過自新后自可離開!”
轎子消失,湛長風對身體的控制權總算回來了。
“小孩,你殺了多少人?”五短粗漢捧著自己的頭,陰測測地看著湛長風。
“管好自己。”
五短粗漢齜了齜牙,虛弱得隨時都會飄散的魂體,本能地想要吞噬同類進補,卻疑惑于湛長風完好的身形,搖擺不定。
“鐺鐺鐺!”
“新來的速去福汝堂聽法,過時不候!”
此街北盡頭,一座青石小殿大門驟開,上面刻著“福汝堂”三字。
福汝堂是什么,眾魂疑惑,恰時又鐺鐺鐺傳來三聲,“新來的速去福汝堂聽法,過時不候!”
此街南盡頭,一座青石小殿大門驟開,上面刻著的也是“福汝堂”三字。
北邊飄出個白臉青年,掐著腰怒喊,“任杏,你要不要臉,這條街本來就是我們餓鬼道的,你一禿頭來搗什么亂,有本事就去隔壁香火道啊!”
南邊福汝堂里一個光頭奶娃娃探出半邊臉,手腳并用哼哧哼哧地爬過小腿高的門檻,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鬼施主莫急莫急,你傳你的餓鬼道,我渡我的有緣人,咱們互不干涉哈。”
“你渡了我還怎么傳!”白臉青年黑發狂舞,眼青唇紅,翻出一面金鑼,“鐺”,萬道鬼影哭嚎低咒,如一道黑風掃向光頭奶娃娃。
站在路中央的眾魂雖不是攻擊目標,卻也差點在這音攻下身形俱散,這時奶娃娃拿出了一口金鐘,“鐺”,數丈長的光芒橫切而去,抵消了黑風。
白臉青年狠狠一甩袖子,“鬼行鬼道,天經地義,欲長生不死者,進來!”
說罷,他負手進殿。
“善哉善哉,”光頭奶娃娃托著金鐘,“生而艱難,死后不休,陰陽苦多,何不解脫,欲往光明者,進來。”
光頭奶娃娃也轉身回殿。
當眾魂驚異時,街道兩旁的門扉忽然間一齊打開了,頓時鬼氣森森。
鬼修們桀桀而笑,含著某種蠢蠢欲動。
百來個新魂中,猛然跑出十來個鬼爭先恐后地進入南邊福汝堂。
這些“鬼”哪里是鬼,分明就是拿著陰珠的人。
車夫所說的南北城,會不會是指這兩處福汝堂。
湛長風也往南邊走去。
一道擠進小殿的,大半數是人,一兩個是游魂。
人里邊有幾位有過一面之緣,如孫行義.何云天.燕北飛刀高嵩。另外一些人是出家道士。
湛長風以為自己對道修的認知出現了一點偏差。她對道修最先的認識是按長須老道來的,不因外物.不懼死生.靈臺澄明.豁達寬博,現在看來,她見到的,僅僅是道修中的一種人。
為何這樣說,因為進鬼城的魂是命魂,沒有罪業在身,他們以強大的執念凝魂存世,自然那轎中人不能以罪業區分他們,只能以他們的習性分別。
而被留在這里的,無不有巨大的惡性或者殺念。
湛長風對自己被分配到此,沒什么意外,對于武道者殺性重也沒什么意外,卻不想這些人中,還有一半是道修。
可見...道非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