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人以拜訪府主為名進得司巡府,卻不管引路小廝,兀自駐足。
坤道手掐印決劃出一道流光,“四方溯景!”
那流光化出大門口的景象,從他們進門開始一直倒退,各人出出進進。
短須道人.雙瞳道人緊緊盯著畫面,生怕錯過一分,“停,算時間應該就是她了。”
“等等,尊客,那邊是詢情殿,旁人不得進入!”小廝急急喊道。
三道人心有所急,哪里管他。
湛長風感受到一絲壓迫,抬眼便見三人進門來,他們俱著常見的藏藍道袍,沒有掛飾,只是其中兩位稍年長的道人氣息平穩渾圓呈無漏之態,不能讓人窺見半分深淺,另一年輕的道人心氣不斂,姿態傲然,有一雙奇異的重瞳。
短須道人鎖定湛長風,單刀直入,“我乃神農門座下弟子石耳,特來取回本門之物,你且將你近日所得東西交出來,本門定有厚報。”
聽到神農兩字,湛長風心里有了計較,“道長莫不是在講笑話,我這里何曾有你們的東西?”
三人神色各異,坤道先出聲,“小友別急,師兄憂心切切才語氣重了點,我神農門為山海界名門,行濟世醫道,仁慈之心眾所周知,萬不可能貪墨你的東西,然昔日師尊推得一卦,言說本門有一物流落在外,近日卦象又顯,才命我等尋來,如無意外,應是被小友拿走了,如果小友能完璧歸趙,神農門不會虧待你的。”
湛長風好似放心了點,“你先說說你們要的東西長什么樣。”
這話沒問題,來領失物總得說個具體吧,但是三人互相看來幾眼,竟說不出來。
雙瞳道人冷面,“你拿到了什么你知道,識好歹的話就痛快交出來,有些東西不是你的,硬拿了只會招來殺身之禍!”
“川斷,”坤道告誡式地喝了一聲,又溫言跟湛長風道,“師弟雖話重了點,但言之有理,我們能找到你,其他人也能找到你,只是早晚而已,不過我們是拿回門中之物,他們是真正的搶奪機緣,不會如此好說話,你覺得呢?”
湛長風權衡似地耽擱了半響,才回道,“也罷,我看三位道長能夠自報家門,又能夠出入這司巡府,該不是邪魔外道之類,就和你們交易一二。”
她直接點出了交易二字,讓三人有幾分意外,又有幾分安心。
川斷:最大不過讓我們引入宗門,門內雜役弟子那么多,多一個不算多。
石耳:小界小人未必想得那么遠,財物地契若能換回圣物,都能給。
白芷,也就是那坤道:如果圣物真在她身上,此人說不定和圣物有點緣分,最好收入門中,不能放任。
三道人飛快地傳了幾回音,有了大概認識后,石耳道,“你先將東西拿出來,看看是不是我們要的。”
“自然,”湛長風說,“我身邊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東西,非要說的話,我前段時間進山采藥撿到過一株蘭草的殘根和一本壓在石頭下的無字書。”
她將兩樣東西拿了出來,“你們找的是哪個?”
石耳手中的羅盤猛地旋轉了兩圈,指針指向了那本冊子,三人頓時狂喜,果然在這里!
“除了這兩樣,你可還找到什么?”無怪石耳會這樣問,一來他不知道圣物究竟是怎么樣的,有多少,二來羅盤現在才起反應,顯然是因為這本冊子之前被擱在儲物之器中,隔絕了探測。
石耳雖問了,卻不在意她的回答,登臨生死境的神識先一步探入她的儲物袋中查找。
這等重大的事,他怎么會憑人言斷定真假,必得親自查看。
石耳以為自己生死境的神識瞞過她一小小后天留在儲物袋上的印記是理所當然的。
但湛長風本就是修魂的,留的是魂印,幾乎在瞬間就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卻是忍了下來,假裝不知道,“我只找到這些,信不信在你。”
石耳朝師弟妹點了下頭,然后對湛長風道:“你想要什么來交換?”
“聽說你們懸壺濟世,我正好有病,”湛長風直言,“我要肉生白骨續生機。”
“妄想!”川斷冷喝,“肉生白骨這等靈藥怎能給你一凡夫庶子!”
太不識抬舉了,若不是司巡府在前面礙著,哪容她談交易,他們不治她偷拿門派圣物之罪已經是開恩了!
“換一個吧。”石耳四個字說明了態度。
“你胃口太大了。”原本還算客氣的白芷將“小友”換成了“你”。
湛長風也不跟他們裝了,“愛換不換吧,我將這本神農拿到拍賣場,多得是人要。”
“神農?!”石耳臉色狂變,“你再說一次!”
他說著竟伸手去搶奪湛長風手上的冊子,湛長風欲移步躲避,卻不想被他鎖住了氣機。
兩人修為差距實在過大,她根本不能敵,湛長風眼一沉,直接將冊子收回儲物袋,送上自己命門。
這一下要是落實了,她必得身死。
石耳本能地收回手,但有人更快,一道氣勁將他推開了半步。
一人朗笑著進來,“神農門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怎一來就要讓我府見紅啊,這怎么好意思。”
此人反話說得順溜,說是高階強者,更像是混跡市井的不歸人,卻又長了副翩翩好模樣。
石耳眼神凝重,“閣下是?”
“不才司巡府府師紀光,”紀光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打量了番石耳,“你們神農門要找什么門派東西就找嘛,要換就換嘛,這是你們的私事,我管不著,但你要在司巡府動手...這是來砸場子了吧?”
石耳被這一口土匪味震住了,卻也不敢多言,此人不光是名生死境高手,在奇人榜也是赫赫有名的,號稱鐵筆神斷,能斷人曲直,據說是非真假都在他的筆下。
“府師言重了,這只是一個誤會。”石耳掐了個子午訣以示歉意。
但還不待他說什么,湛長風先道,“這位道長交易不成欲強買強賣,我人微言輕,孑然無憑,還請府師做主。”
說著遞上冊子。
神農門三人神情俱變,石耳更是驚怒非常,竟不顧風度,一步踏出,擋在了湛長風和紀光中間,“府師剛才也說了,這是門派私事,還請交由我們自己解決。”
他顯然不想讓人看到那本冊子究竟是什么。
紀光分辨出現在的情勢,沒有貿然去拿,卻是道,“交易是私事沒錯,但另一當事人請求司巡府主持公道,我也不好置之不理,還是說,你們能自己解決?”
“我們自己解決!”石耳立刻道,說完轉身看向湛長風,目光冷冷,“小友,你的要求我答應了,且等半天,讓我跟師門申請靈藥。”
“師兄!”川斷喝道。
“你不必多言。”石耳態度強硬地打斷了川斷的話,接著說道,“但你怎么證明你沒有看過這本冊子,若你非本門弟子卻私自看過它,我少不得要帶你回師門聽候處理!”
“府師,偷學我門功法該如何發落,不是司巡府該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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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光目光微凝,瞥向湛長風。
湛長風不緊不慢,“第一,此物是不是你門之物還有待商榷,畢竟半刻鐘前你連它是什么都不知道,第二,我沒有看過,你若不信,就請府師斷一斷。”
紀光微笑拍掌,“不愧是易湛,連我有什么能力都清楚了,罷罷罷,我就給你們斷一斷。”
“三位道友,你們可信得過我?”
神農門三人自然稱信,石耳道,“有府師出手,我等放心,相信府師定會得出公斷。”
紀光但笑不語,祭出一支玄金筆身炎虎胎毛的筆,凌空書寫金線成符,大意是陳情述表詢問真相。
這不是禁術也不是神通,而是道胚初成時覺醒的近似“道”的天賦,就如湛長風的三視。
紀光的天賦就是能聽從天意斷真假。
他一筆寫完,心中答案已然浮起,“她所言不假,你們盡可公平交易。”
湛長風道,“謝府師決斷。”
神農門三人氛圍有點低落,“謝府師決斷。”
紀光擺擺手,讓他們繼續。
事到如今,石耳只能道,“且等半日,再行交易。”
“師妹,你去聯系師門,將實情稟報。”
白芷點了下頭,抽身離開。
川斷很是不滿,傳音道:師兄你怎么答應給她靈藥,這種凡夫庶子,將她帶入師門,自會感激涕零地將東西貢獻上來。
石耳心中嘆了口氣:如今之局,還有選擇嗎?
失了地利,人時天和盡去,已然不是承諾一句好處就能解決的。石耳心里感覺不順,卻也別無他法。
石耳看了眼閉目養神的湛長風,此子運氣實在過人,正巧在司巡府碰見他們。
但不能否認,她條理清晰.極有主見,審時度勢竟也能讓弱勢的自己立于上風。
石耳心思一動,“小友可有師承,若還沒有他日上云水臺,可試試我神農門的試煉法會。”
上界大宗一般是不會向外招人的,他們的弟子都是從小培養,傳承弟子更是經歷了嚴格的輪回考察,不過有時也會通過試煉招收已經筑成道基且符合本門法脈要求的弟子。
云水臺恰是藏云澗修士進入大宗的試煉之地。
石耳沒有直接說帶她上去做個正統道門的雜役,而是提了云水臺,隱含期待,不管是客套還是真邀請,倒是在機緣之爭外顯出了他的一分惜才。
可惜他之前觸到了湛長風的逆鱗(別指望她能對侵犯自己主權的人有好感),然湛長風的態度從來不外顯,只保持著該有的風度和教養,“大道隨緣。”
半日的時間很快,打個坐就過去了。
白芷按時回來,手掌一翻,托起一瓷瓶,“此乃九品回春丹,有起死回生.生肉白骨之效。”
石耳閉上了眼睛,川斷眼球顫了顫,怎么也想不到師門真的拿出了靈藥!
九品回春丹,那可是他們師門的鎮山之寶啊,別說斷胳膊斷腿,就算只剩下個元神都能讓你再生為人!
紀光覺得這件事大條了,他們要換的究竟是什么,居然拿出了九品回春丹。
這藥就算是上面那些老不休都要來搶一搶啊。
湛長風觀察到他們的神色,眉心不動,“我需要先服用它,驗證它的效果。”
川斷怒臉,“你什么意思,我神農門還會騙你不成!”
“騙不騙不知道,然你們能讓人驗證我是否說真話,我就不能驗證藥的成效嗎?”
三人不舒服,但也沒辦法反駁,而且這是在別人的地盤上。
石耳只想著她手里的神農冊,顧慮大局,“府師,請一凈室。”
“可。”
湛長風進凈室前,像是想起了什么,回頭道:“三位道長最好保證我在煉化丹藥的時候不受外界干擾,否則出了什么意外,我可能會帶著它自爆。”
“.....”麻蛋,快滾去修煉你的。
石耳咬牙布下重重禁制,確保里面的氣息不會泄露出來,外面人亦不能進去。
川斷心有不甘,“師兄,拿九品回春丹來換值得嗎,且她那么無禮!”
“謹言,慎行,川斷,你該去荊棘洞磨練磨練心氣了。”石耳拿出了長者的威嚴,教川斷稽首忍耐。
川斷雖不說話了,但到底待不下去,出門尋了間酒樓,叫了幾臺上好的靈酒,臉色沉沉。
一個小人何德何能讓師門做出如此犧牲,那原本就是師門遺失之物!
他原想過后將九品回春丹偷偷拿回來,沒成想此人奸詐到這種地步,要當場煉化,還要他們護法!
川斷灌了幾口酒,心頭悸悸,從見到她起,他就躁動異常,如同被克制了一般,現在這種感覺愈來愈盛,好像不除掉她就會妨礙到自己什么事。
修者,尤其是脫凡后的修者,對自身有關的事冥冥中會有感應,川斷相信自己的直覺。
可按照石耳現在的態度,事情一結束,肯定會帶他們離開此界,斷不會放任他滯留,他就算想做些什么都來不及。
川斷斂眉沉思了一會兒,眼睛驟亮,突然幾掌拍開所有酒壇,靈酒醉人的醇香充斥鼻尖。
他飛出一道傳音玉符后,拎起酒壇就往嘴里倒...
那邊湛長風進凈室后,照例用魂術做了些防范,再將儲物袋里的符箓放在手邊以防萬一,然后才打開了瓷瓶。
瓷瓶甫一開,精純的生氣就撲面迎來,湛長風倒出九品回春丹,磅礴的氣息沖刷著空氣中的雜質,令人神清目明。
它渾圓彈丸大,內蘊神光,神光中有翠綠丹液,表面則是九道玄妙的丹紋。
得虧讓他們做下防護,這氣息要是泄露出去,不知多少人會找上門來。
湛長風不再多想,吞服下去。九轉回春丸入口即化液,如無形之息般漫向四肢百骸。
她及時收回墨玉扳指的力量,不去阻礙新肉的生成,但是在舊力已退,新力未化筋肉的檔口,身體進入了短暫且要命的罷工,心臟血液因為沒有力量來源,趨向停止。
湛長風此時不能進入地魂形態,只得拼命忍著呼吸被掠奪的痛苦。
她的呼吸很快變得急促,漸而窒息,她忍不住弓起身子抓上脖子,地魂形態時,沒呼吸沒心跳,她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現在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滋味,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生不如死,好像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撕得支離破碎,又無能為力。
她的心臟開始停止。
耳邊一片嗡嗡,她開始聽不見聲音。
眼前發黑,她開始看不見東西。
身體癱軟下來,她卻沒有知覺。
但幸好,她不是真正的無能為力,這一切,只是通向預定結果的某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