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張司九去醫館找程萬里的時候,又一次的見到了那個開放性骨折的患者。
剛一進醫館,張司九就聞到了一股特殊而熟悉的濃烈臭味。
那是人活著,傷口卻潰爛腐敗,由特殊菌種感染后釋放出來的臭味。
毫不夸張的說,這種味道,聞過了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
每一次清創這種,就是戴上三層口罩,也絲毫不能夠抵擋住那股味道。
曾經第一次遇到,張司九堅持了一分多鐘,然后沒憋住氣,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后,直接沖出去,吐得肚子徹底空了才敢再進去。
而且那一天,張司九飯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但這樣的味道,對醫護人員來說雖然是折磨,可對患者來說,更是折磨。
身與心的雙重折磨。
張司九在聞到這股味道之后,立刻毫不猶豫的后退三步,從籃子里磨出個青桔子,迅速把皮扒下來,肉放回籃子里,再這么用手將桔皮蓋在鼻子尖,才走了進去。
進去后,聞著味去了簾子后頭,張司九就看到了那個患者。
以及齊大夫和程萬里一臉慘白隱忍的樣子。
程萬里甚至不敢張口,只看了一眼張司九后,就毫不猶豫的伸出了手。
張司九秒懂,立刻摸了個青桔子遞過去。
三秒后,程萬里也將橘子皮蓋在了臉上。
齊大夫還是掙扎了一秒鐘的,然后就毫不猶豫選擇了搶劫。
沒辦法,剝桔子,實在是太慢了。
程萬里又驚又怒,還不敢張口,最后只能再度看向了張司九。
張司九已經體貼的遞過去一個新桔子。
戴上桔子口罩的齊大夫和程萬里,那是肉眼可見的放松了許多。臉色也不那么隱忍了。
但就是在這種味道里,患者卻似乎一無所覺。
就連旁邊的家屬,也是神情自若。
張司九心里輕嘆了一口氣:這種情況,患者是逐漸適應了味道的,而家屬也是。可正因為這樣,才會導致病情往往都嚴重了,才被重視。
她仔細看了看患者的腿。
發現腿上傷口已經……完全呈現出一種黃綠色,正在往外滲著液體。
而且從骨折處往下到腳趾間,都已經發黑,且出現了破潰點。甚至傷口處還有點點白色的東西,好像在蠕動。
這是已經壞死了。
不得不說,這要是擱在醫院,也是個稀少的病例。
這不僅是感染腐敗,還有壞死。
這種情況……一般來說是不常見的,兩者并存的情況,應該早早就被醫院干預,直接拉去徹底清創,然后截斷,堅決杜絕繼續壞死或是感染的可能。
可……
張司九心里比誰都明白,這是硬生生拖成了這樣的。
就像是程萬里說的,縣城沒有更好地大夫,如果有條件,可以去大城市請大夫,或是去就醫。
但沒有條件的話……就看運氣。
患者顯然求生欲很強,看著幾個人都不動手,竟然艱難的開了口:“大夫,救救我。救救我。”
家屬也是眼巴巴地看著齊大夫和程萬里。
齊大夫與程萬里對視一眼,最后艱難道:“我們商量一二。”
然后,他們就退了出來。
張司九也跟著出來。
齊大夫第一句話,就是下了判決書:“讓他拉回去吧。都這樣了,哪治得好?”
程萬里猶豫一下:“要不,還是處理一二,讓他們安心也好——”
齊大夫板起臉:“師弟!你又心軟!跟你說了多少回了,該心腸硬起來的時候,就要硬起來!處理,怎么處理?砍了他的腿,然后直接用烙鐵燙?還是傷口繼續撒藥粉?你沒聞見那味?你沒給他診脈?藥不用錢?再掙扎下去,除了掏空他們家底子,還有啥子用?”
被齊大夫這么一番訓斥,程萬里張了張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能說啥呢?
齊大夫說的,都對。
脈象已是死脈,腿也爛透了,用藥也不過是燒錢。
齊大夫擺擺手:“拉回去吧,讓他再吃兩頓自己想吃的。安安生生在家里走。”
程萬里嘆一口氣,低下頭。
張司九聽了個全程,猶豫一下,還是問道:“真是一點辦法都沒了嗎?如果,截斷腿呢?后面傷口不再惡化的話,也許……”
“他受不住。”程萬里搖搖頭:“脈如游絲,脈數卻快,這就是精氣耗盡,油盡燈枯的脈象,沒準下一刻他就咽了氣。怎么治?”
張司九一下說不出話來了。
是的,這種感染,多數已經發展到了全身感染。各大器官都在衰竭,而心臟負荷卻很大,隨時都有可能停跳。
就算暫時搶救過來,沒有救命儀器的支持,也同樣沒有辦法阻止死亡的到來。
最終,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如果早點狠狠心,就截斷腿,也許還能保命。”
“誰敢呢?”程萬里也是有些苦澀:“這樣的魄力,不是人人都有。不說病人有沒有決心,就是我和師兄,也沒做過這樣的事情。根本一點把握都沒有。”
張司九實事求是的說:“老程,你這樣,一輩子都不會有把握的。咱們做大夫的,固然要盡量選擇對病人對好,考慮他以后生活,甚至治療費用的最佳治療方案,但也要學會去相信自己判斷,該果斷時候,就要果斷。病人不是大夫,他們很多東西都不懂。能做決定的,其實是我們。”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有健全的身體。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健全的身體。
作為醫生,保命是底線。在這個底線上,再去考慮其他。
張司九同樣也自責:“如果當初我再強硬一點就好了。”
程萬里本來聽見張司九那些話,已經陷入了深深地懊惱和自責中,但是聽到這句話時候,仍舊忍不住心情復雜的說了句:“你在強硬也沒用。我師兄不會聽你的,病患也不會聽你的。”
頓了頓,他補充了個事實:“讓你截腿,你都沒那個體力。”
張司九更住了。
她盯了程萬里一眼:“說的很對,下次不要說了。”
程萬里卻失笑:“九娘,有時候你總忘記你還小,覺得你自己什么都能做。可你還小呢。別著急,將來才是你發力的時候。”
說完這話,他還伸手揉了揉張司九的腦袋。
張司九全身汗毛一下炸開:“老程,你剛才摸過患者,沒洗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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