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

106.從天而降

大唐探幽錄_影書

:yingsx←→:

阿弦再想不到,袁恕己竟會“從天而降”似的出現面前。

突如其來的重逢幾乎讓她手足無措,又聽了袁恕己的這一句“只要有心”,才笑道:“果然不愧是大人,總是比別人要厲害些。”

袁恕己含笑凝視,無法移開目光:“怎么,不讓我進去坐一坐么?還是說你屋里頭有人?”

話一出口,猛然心驚。

這句對他而言本是極平常的玩笑話,何況以前也同阿弦開過諸如此類的玩笑。

但這會兒……因已經知道了她并不是男孩子,所以這玩笑在袁恕己心頭變了味,自覺“唐突”了眼前人。

阿弦卻渾然不知,反而笑道:“屋里頭沒有人,多半有幾只鬼,你敢不敢進來?”

袁恕己暗中松了口氣:“那就勞煩你幫我介紹介紹了。”

阿弦哈哈大笑,玄影也高興的蹦來跳去,迫不及待地躍入門內。

袁恕己邁步進內,掃了一眼這院落。

卻見比在桐縣的那朱家小院還要逼仄些呢,而且……更缺乏些熱鬧溫馨的人氣,在這種臨近年下萬民歡騰的氣氛中,甚至還透出幾分難以言說的凄涼。

阿弦似也察覺了,故意道:“這兩天我忙得很,也不知道大人你會來,你吃過飯了嗎?”

袁恕己道:“我吃過了,你呢?”

阿弦道:“我也吃了。”路上買了兩個餅子,給了玄影一個,她自己吃了半個,剩下半個還在桌上。

袁恕己進了門,見屋子簡陋,涼氣森森入骨,也早瞥見了那剩下的餅子,卻并不說話,轉頭看著左側的臥房:“你睡在哪一間?”

阿弦道:“就是那間。”

趁著他掀簾子打量的時候,阿弦忙把桌上的餅子撥到地上,示意玄影。

玄影倒也機靈,上前叼起那餅子,跑到門口趴著吃了起來。

袁恕己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小弦子,你一個人住?長安的房價太貴,你居然能住這樣闊朗的屋子,哪里發了財不成?”

阿弦抓了抓頭,只得也跟著走了過去,鉆進簾子看的時候,一怔,原來他竟躺在自己的床上,似乎十分愜意。

阿弦道:“原本是跟大哥一塊兒的……”

“陳基?你終于找到他了?”袁恕己動了動身子,轉頭看她:“那現在呢?”

阿弦道:“大哥……找到了合適的差事,高升了,所以他搬了去。”

袁恕己“哦”了聲:“可惜了。”

“可惜什么?”阿弦問。

袁恕己笑吟吟地看著她:“可惜了這么好的東西,他竟不要了。”

阿弦只當他是在說房子,嘆了聲:“我也覺著這里很好,但大哥不喜歡,阿叔說人各有志,不能勉強,我就替大哥高興罷了。”

袁恕己聽到“阿叔”,才翻身坐起來,眼里透出警惕之色:“英俊先生?”

自從進了長安,“英俊”這個名字仿佛已經成為歷史,阿弦笑道:“說起阿叔,我也還有一件大事要告訴大人呢。”

阿弦是下廚苦手,不必說吃食,家里連口熱水都沒有。

幸而袁恕己隨遇而安,并不挑揀,隨意坐在堂下,聽她將來長安的一路所遇、以及英俊并不是自己的親阿叔,他其實就是崔玄暐的事盡數說了。

袁恕己聽罷,并不見格外驚異。

他回想“英俊”的容貌行止,笑道:“我早覺著他的氣質不是你們家的人,當初朱老伯還信誓旦旦說他們長得像呢。”

又怕提到朱伯阿弦傷心,袁恕己話鋒一轉:“唉,可知我先前還在想你為何沒跟他在一塊兒?原來他就是崔天官,嗯……意料之外,卻又理所當然……那樣的人物……”

阿弦道:“阿叔本來想讓我跟著他的,只是我并沒有答應。”

“好生古怪,”袁恕己笑意蕩漾,“之前你不是跟他寸步不離的么?難道只是因為身份跟門第的原因?”

袁恕己知道阿弦體質特殊,也知道英俊對她的意義非凡,忽然聽阿弦說沒答應跟著英俊,就仿佛聽見那想吃肉的老虎偏偏把嘴邊的肉食吐掉了一樣。

但對他而言,這卻是個好消息。

阿弦道:“因為我應承了別人。”

袁恕己詫異:“你應承了跟著別人?是誰?”

阿弦道:“是周國公賀蘭敏之。”

就好像有人迎面給了他一拳,袁恕己的臉色十分精彩:“賀蘭……敏之?”

阿弦點頭,袁恕己脫口道:“是賀蘭敏之逼你的?”

“不是,”無法將自己曾因陳基的前途而同敏之做交易一節說出來,阿弦道:“我自個兒選了他。”

袁恕己更加磨牙道:“豈有此理!那還不如跟著崔曄呢。”

阿弦一愣。

袁恕己咳嗽了聲:“你、你雖是頭一次進長安,可你難道沒聽過周國公的名聲、名聲不佳?”

阿弦心想:“何止是名聲不佳,人更是難以應付的很。”

但這條路她一開始就選錯了,而且注定不能回頭,對她自己來說倒沒什么,只怕又無端牽連到陳基。

阿弦決定打腫臉充胖子:“其實也并沒有外頭的人傳的那么夸張,周國公有時候……有時候還是極好的,他還救過玄影呢。”

玄影才吃了那半個餅,此刻便“嗚”了聲,不知為何露出幾許眼白。

袁恕己笑問:“這又是什么典故,快詳細說來……你還有什么瞞著我的,我都想知道,你從頭到尾說給我。”

阿弦笑道:“大人,你當你又在審犯人么?”

只好把飛雪樓認識盧照鄰,得罪了地痞馬二等,被偷走玄影,扔到崔府,敏之親自相救這一宗說了。

袁恕己聽得心旌神搖,回頭看一眼玄影:“你這狗子的命倒是極大,老虎嘴里都能死里逃生。”

因說到賀蘭,阿弦不免想起他提起過袁恕己“獲罪”一節,忙問道:“大人,你這次是因為什么回長安的?”

袁恕己道:“回來述職而已。”

阿弦道:“我怎么聽說……”

袁恕己笑道:“你聽說什么?”

話到嘴邊,阿弦又忍住,拐彎兒道:“我聽說蘇老將軍已經駕鶴西游、豳州的事都是大人在管著,一定比先前更忙碌百倍,也兇險百倍……”

袁恕己心頭轉動:“你莫非是從周國公口中聽說有關我的話?”

阿弦道:“周國公的話半真半假,我不大敢信他,只聽您說就是了。”

袁恕己復又大笑一聲,舉手在她頭上撫過:“做得好小弦子,別人的話你都不可全信,只聽我的就是了。”

阿弦卻搖頭道:“那不成,阿叔的話我定也是要全信的。”

袁恕己輕輕地呲了聲,忍不住白她一眼。

等阿弦將自己在長安的歷險邊邊角角都跟袁恕己交代過了,子時也早過了。

阿弦未免發困,打了個哈欠問道:“大人你如今住在哪里?”

“在驛館,”答了這句,袁恕己突然道:“時候不早了,今晚我可否在這里借宿?”

阿弦愣了愣:“那、那當然使得。”

袁恕己笑道:“好極了。”他起身,竟往阿弦的房間而去。

阿弦忙叫道:“大人,你……”

袁恕己回身:“怎么了?”

若不讓他睡自己房中,難道睡陳基的房間?想來也是一樣。

阿弦嘆道:“沒、沒什么,外頭下了雪必然更冷,我給你再找一床被子。”

袁恕己微笑:“以前急行軍的時候,裹著披風蓋著草睡的時候還有呢,且我的身體好的很,血熱,不需要蓋那么厚。”

阿弦原本不是為了被子,就隨意“哦”了聲。

袁恕己又道:“若有被子拿出來也可,你自己蓋。我本以為長安這種繁華地方會養人,不料你竟只長了一丁點個子,肉還更少了,活活地一副饑寒交迫模樣。”

他說到這里,不知為何有些動怒:“你好歹也是崔曄的救命恩人,他對你未免也太過放心了。”

阿弦忙道:“阿叔其實對我很好,且他整天忙著正經事,又不像是在桐縣時候那樣、只做一個教書先生跟賬房先生而已……”

袁恕己笑道:“你倒是很維護他,我說他一句都不成?”

阿弦正色認真道:“大人不要說阿叔的不是,他并沒有對不起我。當初救他……也是有我的私心在內,而且……在桐縣,跟伯伯,阿叔一同相處的那段日子,實在是我平生以來最高興最喜歡的一段時光了,我已經很知足了。”

袁恕己心里忽然酸溜溜地:“那我呢?”

阿弦一愣,然后反應過來:“哈哈,當然還有大人。”

門口玄影“汪”地一聲,阿弦沖著玄影吐了吐舌頭:“忘不了你!”

袁恕己哼道:“原來我的地位跟這只狗是等同的,我忽然受寵若驚。”

阿弦越發大笑,竟有幾分開懷。

各自起身,阿弦去廚下水缸里舀了些水來:“大人,這里只有冷水,您湊合著漱一漱。”

這會兒夜闌更深,雪落無聲,外頭自然更是冷極。

袁恕己見她臉兒雪白,小手握在木盆上更顯得脆弱,就似是被霜雪凍住的柔枝。

他不禁抬手在阿弦的手上一握:“誰讓你忙這些了?我不需要你伺候。”

溫熱的掌心覆落,阿弦愣了愣:“大人你的手好熱。”

袁恕己道:“是嗎?”依依不舍地松開她的手:“所以不必給我準備被褥了,你、你也快去睡吧。”

阿弦答應了聲,又問他明早是否有要緊急事,她會早早起身來叫他,免得耽擱。

待阿弦轉身要走之時,袁恕己忽道:“小弦子,你晚上還會不會見到那些仁兄了?你要是怕的話,記得我還在這里……你可以過來我這邊兒……”

這一句雖是玩笑,卻半真半假。

黑暗中臉上也有些發熱。

阿弦跟他廝混熟了,毫無拘束,哼道:“我現在不怎么怕了,如果又看見他們,會指點他們來找大人的。”

袁恕己啼笑皆非。

阿弦并不立刻就睡,先去柴房看了看袁恕己的坐騎。

之前她搜羅了些干草,這匹馬兒卻并不肯吃,只喝了幾口水,阿弦打量片刻,忙跑到堂下,在抽屜里找出一個紙包,果然發現里頭有兩顆沒吃完的飴糖。

那匹馬兒睜大眼睛溫柔而好奇看著她,大概是聞到甜香氣息,終于伸嘴過來,將阿弦掌中的糖果卷入口中,靜靜地吃了起來。

阿弦趁機摸了摸他結實的頸子,皮毛仿佛緞子般光亮,馬兒也馴順地由著她動作。

因袁恕己的“造訪”,本是悲涼的夜晚,忽然多了幾分生動的喜歡。

阿弦靠在馬脖子上蹭了蹭:“勞煩你載著大人過來找我,暫時就委屈你一晚上,明日我去集市上買些上好的食料給你。”

玄影站在門口,有些吃醋地歪頭嗚了聲。

臨近年下,長安城里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中書令許敬宗,忽然上表請辭。

許敬宗在奏疏里所寫,無非是自稱自己年邁昏庸,不能再為朝廷效力等,故要急流勇退。

高宗終于準了他的請求。但雖然容他辭官的話,卻不許他遠離長安行退隱之實,仍留他在朝中效力,且一概俸祿照舊。

這日,許敬宗從宮中往外,正碰見賀蘭敏之帶著阿弦迎面而來。

這兩人自然都是許敬宗的心病,可面對賀蘭敏之,許敬宗卻仍是只能壓住心中的憤懣虛驚,面上略略陪笑。

敏之淡淡道:“許公進宮如何?”

許敬宗道:“陪陛下說了會兒話而已。周國公如何?”

敏之道:“巧了,也是陛下召見。”

許敬宗呵呵兩聲:“怪道方才陛下有些神不守舍,想來一定是在等周國公了,您快請。”

這會兒正在丹鳳門前,每次敏之進宮,所帶仆從均在此等候。

敏之便對阿弦道:“小十八,不要趁著我不在四處亂跑。”叮囑過后,便搖搖擺擺地入內去了。

阿弦立在丹鳳門側,這會兒許敬宗正要上轎,見敏之走了,便遲疑地回看阿弦。

正阿弦也在看他,兩人目光相對,許敬宗道:“若非知道不可能,老夫幾乎以為,那夜是你跟賀蘭敏之合謀做了一場戲。”

阿弦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著實對這位老者絕無好感,滿心厭惡。

許敬宗看著她冷然的目光……眼前卻頻頻閃現那夜府中廳內對峙的場景,那時候他眼前所見明明正是這個看著有些古怪的少年,但總是不自覺出現的,卻是那景城山莊的女奴。

許敬宗終于說道:“十八子,這世間果真有鬼神之說么?”

阿弦不答反問:“您問這個做什么?”

許敬宗沉默。

就在許敬宗想要放棄上轎的時候,阿弦道:“許大人。”

許敬宗回頭。

阿弦道:“撇開鬼神之說不提,這世間是有因果的。”

許敬宗皺眉。

阿弦道:“當初我去李大人府中,質問他為何要那樣對待一名弱女子,他振振有辭對我說,劉武周是謀逆之人,他的親族隨之獲罪,自也是待宰殺的牲畜一般,所以他對待牲畜做些禽獸行徑,是理所當然。”

許敬宗喉頭一動:這的確像是李義府所能說的話。

阿弦道:“我當時并沒有回答他,但是現在,我想說的是,人之所以稱之為人,是因為頂天立地,亦明白禮義廉恥信,跟禽獸絕不等同,當一個人自比禽獸的時候,就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他也一定會自食惡果。”

世人只看見李義府被流放嶲州,受盡流離之苦被疾病折磨而死,卻不知他所種之惡果,并未因為死亡而終結。

阿弦并未細說,許敬宗卻仿佛嗅到了什么。

雖然是在青天白日下,巍巍大明宮前,他的眼前卻陡然出現鬼嫁女紅衣飄飄的影子,前所未有的真實!

許敬宗后退一步,駭然道:“她、她又來了!”

阿弦順著他目光看去,卻見空落落不曾有什么異樣。

許敬宗瞪著虛空,徒勞叫道:“你還想怎么樣?虞氏已經給賀蘭敏之帶走,我并未殺她,我已經仁至義盡,你要找就找賀蘭敏之去!”

阿弦皺眉看著許敬宗,他也轉頭看向阿弦,竟道:“你告訴她,不要讓她再來纏著我了!讓她走!”

阿弦欲言又止。

許敬宗倉皇后退,最后顫巍巍地縮進轎子里,聲嘶力竭道:“起轎,快!快離開這里!”

目送隊伍遠去,阿弦覺著有些不可思議。

當鬼魂真的環肆左右,滿是仇恨痛苦之時,當事之人反并不知道。

而如今鬼魂明明已經消散于天地之間,當事人卻忽地恐懼起來。

所謂“疑心生暗鬼”,但這恰恰也是最可怕的,不必再有什么“怪力亂神”的外因糾纏,當事之人自個兒殘壞的“心”,就是他的死敵。

阿弦無奈地笑了笑。

得得得……緩慢的馬蹄聲響起。

阿弦正垂首等候敏之,聞聲抬頭看去,卻見前方數匹馬而來,其中一個衣袂飄飄,發髻慵懶地斜散,竟是個嬌美婀娜的少女。

這一行人說說笑笑,靠近丹鳳門,其中一個白面斯文的青年掃一眼旁側,忽然道:“阿月,你看那個小子,正是你哥哥最近收的跟班兒。”

那美貌少女轉頭嬌俏地打量,忽地笑道:“生得真是不錯,倒果然是哥哥的品味。”

白面青年道:“這孩子看來年紀不大,阿月,你該問問你哥哥,他是不是轉了性子,開始喜歡這種漂亮的孩子了。”

就在兩人說笑之時,阿弦看著這青年,眼前卻忽地閃現一幕。

“許公如何不明白?連一向堅若磐石的崔曄,那夜都同周國公一道,他的用意如何,豈不是昭然欲揭了么?”

許敬宗道:“崔曄跟賀蘭敏之一道?梁侯只怕言過其實了。”

青年笑道:“許公尚且還在夢中呢,崔曄自在羈縻州受傷回來,性情好似有所改變,誰知道這塊磐石還會不會像是先前那樣堅不可摧呢。”

許敬宗道:“梁侯是何意思?”

青年道:“我的意思,勸許公不如趁著一切尚未翻天,以退為進,急流勇退罷了。”

許敬宗十分吃驚:“你想讓我退出,讓我辭官?不!我不會辭官!”

青年道:“難道許公還以為自己能如李義府般只手遮天良久?先前貴府之中,長公子因何被流放嶺外,許公雖不說,難道還能瞞得過天后的耳目去?天后已經心生不悅,只是她念在您當年的功勞份上,不肯計較而已,若這種事更多兩件兒,許公覺著天后還會不會站在您這邊兒,亦或者……丟卒保車?”

許敬宗胡須顫動,眼神猶疑。

青年道:“李義府就是不懂得急流勇退的意思,所以斗來斗去,終于把自個兒給流放在外,弄得身敗名裂……這還是陛下跟天后格外開恩,不然,滿門抄斬都是輕的!至于許公……許公誠然為皇后立下過汗馬功勞,但如今已不是許公的時代了……李義府的例子且在眼前,許公且好生想想。”

阿弦回過神來的時候,梁侯武三思已經陪著魏國夫人進了丹鳳門。

兩人都不曾下馬,悠閑自在地騎馬直入,沿著御道往含元殿方向而去。

隨風而來的是武三思的聲音,道:“皇上這樣寵愛阿月,只怕很快就要封你為貴妃了。”

魏國夫人道:“你瞎說,皇上雖然肯,可興許有人不肯。”

武三思道:“什么人這樣大膽?”

魏國夫人道:“你還問我,我問誰去?”

武三思笑道:“原來如此……不過,只要你……我有辦法……”

他的聲音忽然降的十分之低,最后只聽見魏國夫人一聲嬌笑,不知究竟。

一個時辰后,賀蘭敏之的身影方出現在含元殿前的御道之中。

敏之的臉色卻有些陰沉,他一言不發地出了丹鳳門,翻身上馬。

馬鞭當空揚起,一聲響亮,馬兒吃痛,長嘶一聲,往前疾馳。

阿弦見情形不對,忙也翻身上馬,她的馬術極為普通,哪里追的上敏之,才轉出宮道,就見前方那影子如離弦之箭,黑金大袖一揚,就消失路口了。

賀蘭敏之騎馬沖出宮道。

前方就是朱雀大街,街上依舊行人如織,敏之卻絲毫不停,幸而他走的是中間車馬行走的路,饒是如此,因速度太快,讓許多車輛避讓不及,慌張之際,頓時碰了好幾輛。

這些人并沒看清是敏之作亂,一個個胡亂叫罵:“哪里來的混賬這樣不長眼?是趕著去投胎么?”

又有的道:“看跌下來摔不死你這王八!”

敏之正在放縱狂性橫沖直撞,忽然聽見這兩句,眼神一變,猛地勒住馬韁繩,打馬回轉。

對面正是阿弦匆匆忙忙趕上,見敏之去而復返,本正松了口氣,不料他居然沖到那停在路邊的馬車旁,不由分說舉鞭子亂揮下去。

頓時之間,原先放聲辱罵的那幾人已經受傷,慘叫連連。

阿弦心急如焚,高叫道:“周國公!”

不顧一切地也打馬奔到跟前,翻身下馬上前攔住:“快住手!”

敏之已經紅了眼,幾乎都沒聽見阿弦在叫他,鞭子亂揮之中,竟向著阿弦身上招呼過來。

阿弦要躲開本也容易,但她一閃開的話,身后那兩人勢必遭殃。

當下一咬牙,阿弦抬手,想要將鞭子握住。

這一招兒對付普通人自然使得,可敏之本也非泛泛之輩,又是帶怒出手,鞭子揮起來霍霍有聲,之前被他打到的那幾個人無一例外都已經倒地。

除非是內功深厚或者會使巧勁兒的高手才能“藝高人膽大”,用這種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接住鞭子,但阿弦兩者都不是,只能硬碰硬罷了。

就在危急時候,阿弦忽地大叫:“楊小姐!”

敏之正惡狠狠地將落鞭,聞聲手腕一抖。

那鞭子靈蛇似的騰躍而起,堪堪避開了阿弦身側,鞭稍重重地砸在地上,青石板路上竟被甩出了一道淡白痕跡!

阿弦咽了口唾沫,暗念了聲“僥幸”。

敏之定睛,等看清是阿弦之時,濃眉緊鎖。

敏之道:“是你剛才喊楊……”戛然而止,敏之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騙我。”

阿弦看著他森森的目光,轉頭四顧。

這會兒街邊上遠遠地站著好些圍觀的人,因見敏之暴戾之舉,都唯恐波及,見阿弦硬是攔下,一個個不約而同發出驚嘆之聲。

阿弦道:“我沒騙你。”

敏之心頭一動,隨著她目光看去,越過人叢,卻看見百步之外,路邊上正停著一輛馬車,以他的眼力當然看出那車是誰家所有。

但就在被他目光掃過之后,馬車緩緩后退。

就在眾目睽睽下,馬車掉了個頭,往來路上去了。

敏之怔怔看著這一幕,將手中帶血的鞭子一扔,重新翻身上馬。

這會兒早有人認出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周國公賀蘭敏之,原先那些叫嚷的人都后悔不迭,怎么會知道偏遇上這位煞星?如今得了一條命已經是白賺了的,忍痛捱屈默然四散。

兩側百姓們竊竊地指點,卻敢怒不敢言。

阿弦聽著傷者痛呼,看著地上斑斑血跡,猶豫了會兒,正要撿起那帶血的鞭子,便聽有個沉穩的聲音問道:“是什么人鬧事?”

人群自動分開,讓出一條道來。

不知是誰歡呼了聲:“太好了,禁軍來了!”

阿弦抬頭看時,卻見一隊人馬威風凜凜地走了出來,這一小隊大概有七八人,一個個身著鎧甲,武器鮮明,看著訓練有素。

阿弦正是個俯身撿起鞭子的姿勢,這樣抬頭的角度有些詭異,所以當她看清楚來者是誰的時候,整個人腦中空了一片。

來的這一隊,正是衛戍京師的禁軍,隸屬于金吾衛中的南衙十二衛,領頭的一位,相貌堂堂,加上身著鎧甲,更顯得英武挺拔,俊朗非凡。

雖然比先前的氣質有所變化,但那眉眼卻是阿弦最熟悉不過的……

阿弦呆呆道:“大哥?”

真想不到,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跟“離家出走”的陳基再次相遇。

當陳基看見阿弦的時候,目光里先是掠過一絲訝異,然后卻又歸于平靜,平靜的仿佛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桐縣的萬般,親如手足的阿弦,而只是一個陌生過路之人。

“是何人街頭鬧事傷人?”陳基喝問。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阿弦卻張不開口。

還是圍觀百姓們熱心,有人高聲叫道:“是當今周國公賀蘭敏之!”

陳基皺眉,盯了阿弦片刻,吩咐身邊兒士兵:“詢問這些人的口供……方才是誰供認,也找出來帶走。”

底下那些禁軍們領命,而原本在人群中提供線索的那人聽見,嚇得低了頭悄悄地逃了,其他眾人也怕惹禍上身,熱鬧也不敢看,紛紛散了。

陳基則低低對阿弦道:“你跟我來,我有話親自問你。”

阿弦拎著那條“兇器”,呆呆站在原地,挪不動腳步。陳基握住她的手腕,硬是將她拖著走開數步,離開了人群。

至行人少處,陳基才松開阿弦,俯身道:“你怎么樣?有沒有受傷?”

這種關切的語氣,跟方才那個公事公辦的口吻判若兩人。

阿弦愣愣地看他:“你……”

陳基道:“真的是周國公傷人?怎么是你在善后?以后若遇到此種情形,且記得不要傻傻地留在現場等人去捉!知道嗎?”

阿弦聽著他熟悉關懷的聲音,不覺一陣鼻酸:“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

陳基一怔:“傻子,我是在教你避禍,為了你好,你怎么不懂?周國公雖然勢大,但有時候官府不得不做做表面文章以消民憤,如果真有鬧得無法開脫的時候,你留在現場,豈不是就成了替罪羊了?明白了么?”

阿弦無法抗拒他滿是關懷的眼神,點點頭:“明白了。”

陳基松了口氣:“行了,這件事我替你擺平,你先去吧……”

阿弦不動:就好像在桐縣當公差的時候,遇上難辦的事兒,陳基也會是這樣的口吻——“這個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阿弦的眼圈跟鼻子都紅了。

陳基眨了眨眼,忽地又問:“周國公……待你可好么?”

阿弦不答。陳基喃喃道:“我本來以為你會跟著崔大人,沒想到……罷了,橫豎你機靈些,既來之,則安之。”

說到這里,那幾個禁軍在叫陳基,陳基忙對阿弦道:“記得我的話,好好地……照料自己,聽見了么?”

阿弦還沒開口,陳基在她肩頭一拍,轉身去了。

阿弦站在街角,怔怔地看著陳基回到現場,他很有氣勢而肅然地不知說了幾句什么,眾人頻頻點頭,十分信服似的,然后陳基帶人離去。

阿弦回到周國公府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時辰后了。

門上一打聽,原來一刻鐘前賀蘭敏之才進門。

尚未進廳,就聽見里頭傳出奇怪的聲響,似有人在痛苦的呻/吟。

阿弦想起在路上被敏之痛鞭的那些無辜之人,只當他又將怒氣轉到府中,當即叫道:“殿下!”

皺眉奔入廳中,才要喝止敏之的暴行,目光轉動,卻忽地看見十分奇怪的一幕。

敏之按著一個丫頭,衣衫凌亂,正在做那種茍且之事。

阿弦正心中慍怒,不期然看見的是這樣一幕,頓時覺著自己的雙眼像是被什么弄瞎了。

偏偏賀蘭敏之道:“叫我做什么?”

他問了一句,又按住那丫頭,開始有條不紊地動作。

阿弦幾乎無法相信,唇動了動,忙轉身又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廳內又傳出那丫頭“慘叫”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似的。

阿弦聽不下去,正要先離開,廊下云綾走來,悄悄地對她招了招手。

阿弦只得走了過去:“姐姐叫我何事?”

云綾握住她的手,將她拉著走過廊下,來到廊亭之中方止步。

“你們方才出去,碰見什么了?”云綾問。

“沒碰見什……”阿弦才要回答,略略停住,“之前從宮中出來,周國公臉色就不大好,在街頭還打傷了人,后來……”

云綾問道:“你不必顧慮,只管說明,是遇見什么人了?”

阿弦道:“像是司衛少卿楊大人府上的。”

云綾微微一笑,似意料之中:“是楊小姐么?唉,我就知道一定跟她有關。”

阿弦不解。

云綾出了會兒神,對她笑笑:“你大概不知道主人跟楊家的關系?”

說罷弘農楊氏跟賀蘭家的瓜葛,云綾道:“至于這位小姐,原本小的時候,我們主人是最疼她的,常常帶著她一塊兒玩,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忽然生分起來,但主人雖不說,我也知道他心里是有些放不下。”

阿弦想起之前在楊府的情形,遲疑道:“姐姐的意思是……是賀蘭公子喜歡這位小姐么?”

云綾低聲笑道:“之前主人不是已經領你去過一次了么?我就猜遲早都瞞不過你的。不錯,主人的確是很喜歡楊尚小姐,只可惜……”

阿弦問道:“可惜什么?”

云綾嘆道:“今日主人進宮是為了何事,你雖不知道,主人也沒說,我卻猜了個大概。”

舉手遮在嘴角兒,云綾悄悄在阿弦耳畔道:“我聽說,近來圣上圣后在給太子殿下擇選太子妃……而楊小姐就是他們看中之人。”

阿弦詫異:“原來楊小姐就是準太子妃?”

云綾點頭,有些惆悵之色,幽幽地說:“所以你該知道,為什么主人竟如此盛怒……幾乎失控了。”

正說到這里,前方一陣叫嚷,云綾生恐有事,忙起身。

且說阿弦無意中知道了敏之居然還有這種“心事”,又念及方才廳內那場突如其來,仍想趕緊先出府罷了,她特意繞了翼廊,打算從側門離開。

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