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

268.吻與吻

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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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夢魘碎語里,阿弦忽地看見襁褓中的嬰兒,緊閉雙眼,哭的小臉紫漲,而一只纖手捏著銀針,陡然刺落!

阿弦不明白小典的夢話,也不懂自己在這時所見有關曹家小公子的這一幕何解,二者之間莫非有什么關系?

袁恕己領兵出府之時,小典復蘇醒過來。

困餓了太久,雖然他的身子虛弱之極,一時卻不能盡情吃喝,不然反而會害他速死。只在老大夫的調制之下,才勉強吃了兩調羹的面湯。

面湯里調有山藥,極易入喉且滋補。

小典的精神總算又恢復了幾分,卻仍未完全脫離險境。

阿弦想到他方才所說的夢話,心里也仍有許多疑惑,卻不知該不該在這時候開口詢問。

小典卻好像不記得了自己方才的夢話,歪頭望了她一會兒,忽然問:“那位大人……真的是個好官嗎?”

阿弦沉默了會兒:“我覺著他跟別的官不一樣。”

小典輕聲說:“我相信你。”

他說相信阿弦,卻并未說相信袁恕己。阿弦道:“你是如何落入井內的?”

小典目光晃亂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我記得的,只是被他們捉回去。”

隨著這句話,阿弦看見受傷的小典被粗魯地拖曳過草叢,枯草上留下零星鮮血。

阿弦看見那個熟悉的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典:“你自尋死路,去了地下,不要怪我,我也是沒有法子。”

下一刻,眼前天暈地旋,阿弦被那種極真的墜落感所迷惑,搖搖欲墜,伸手試圖抓住什么穩住身形。

手好似也折了,無法動彈,她看見少年試圖呼救,他想要離開這個地方,卻無法出聲,好像是她只身來到一個被天上地下,神魔鬼怪都拋棄的地方。

小典道:“我不知道自己在井里,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餓了我會胡亂啃咬周圍,有些奇怪的可吃的東西,不知道是什么……其實,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少年的聲音輕弱而顫抖。

阿弦凝眸,看見黑暗中少年倚靠在井壁邊兒上,艱難地啃食那滑膩的青苔,忽然間,從井口紛紛揚揚飄落許多細碎如雪之物,落在少年頭頂,肩上,他顫抖著銜住一朵,緩慢地吞咽。

井下的暗色里,那小小地粲金之色仍清晰可見。

那是……

——連翹。

那在初春料峭的寒風里最先盛開,能清熱驅毒的連翹!

阿弦暗懷戰栗,無法言語。

小典喘了片刻,忽然道:“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想、我該告訴你。”

有道是: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春寒漫襲的遼東之夜。

有人被困在牢獄中,滿腹惶恐,生死難測;有人于暗夜中冷笑,欲只手遮天,故技重施。

有人寶劍出鞘欲殺人,嗜血方能回;有人在不見天日處,等待一線光明的救贖。

還有的人不懼寒冷,在小小地縣城一隅,四面透風的小食攤上,捧著一碗熱熱地湯面,暖暖地一口入喉,舒心地展開雙眉。

或許……貧者富者,高尚者卑微者,所有塵世間奔走忙碌的人,說到底,最可貴的無非是“平安喜樂”四字。

曹廉年毫無疑問是桐縣數得上名號的財主老爺,在大多人看來,做人做到曹廉年的份上,應該是再無什么遺憾苦難了。曹員外家財萬貫,衣食無憂,三四妻妾,開枝散葉,應該是做人的極至了。

曾幾何時曹廉年也這樣想過,直到老來得子,那小嬰孩兒玉奴卻三災八難,卻仿佛將曹廉年的劫數也帶來,熬得他氣短神消。

今日多虧了十八子來府內,說來也怪,自打救起那少年后,玉奴從昏睡中蘇醒,飽飽地吃了奶,眼看著像是光景大好了,今夜也未似往常一樣起來夜哭,著實讓曹廉年心安,但是,很快伺候的乳母們便發現了不妥,小公子的確是不曾夜哭了,但竟又昏睡了過去。

三房姨太太都圍在桌子邊兒,大太太因年紀大了熬不住,便扶著丫頭歇息去了,曹廉年靠在床邊,恨不得大哭一場。

老三是玉奴的生母,壓抑著哭了會兒,含淚求道:“老爺,今日多虧請了十八子過來,玉奴才有起色,如今還是要再請他來一趟才是。”

曹廉年還未答話,二姨娘道:“趁早不要提十八子,還不是因為他才連累老爺差點吃了官司?幸虧這刺史大人還不是個糊涂的,也是才來鮮嫩,還不知道詐財的本事,所以竟只是問話后放了回來,不曾如何為難。若換個當官兒的,還不要立刻借機敲詐起來?照我說這十八子也是個禍頭,趁早別去招惹,免得再生出別的什么事端,到時候小的保不住,連老爺也……”

曹廉年聽說的刺心,含怒喝止。

當即喚了個家人,讓去請十八子立刻前來。

不料那家仆才出門不久,即刻竄了回來,慌里慌張道:“老爺,不好了,滿街都是些帶兵器穿盔甲的士兵,像是要打仗了。”

曹廉年身上一涼:“胡說,如今戰事已平,如何打仗,又怎么會這么快打進城中?”

話音剛落,來至廳門口側耳聽去,果然隱隱地有馬蹄聲聲,凌亂急促。

曹廉年著實是個人物,雖知道事有蹊蹺,卻因掛心孩子,竟將生死置之度外,也不顧府內眾人的的勸阻,立刻命底下備馬,他要親自去尋十八子。

誰知還未出府門,忽然門口又有家奴飛奔進來,跪地道:“老爺,十八子來了!”

曹廉年驀地抬頭,果然見那道獨一無二的身影從門口的火光中徐徐走來,這剎那,什么神仙菩薩,都拋在腦后。

曹廉年疾步上前,心潮起伏:“不料十八弟這會兒前來,我正要前去……”

還未說完,阿弦抬手制止:“我來是有一件要緊事,要親自向曹老爺說明。”

曹廉年雖有心先叫她去看看孩子,但見說的鄭重,只得問:“不知是何事?”

阿弦上前一步,在曹廉年耳畔低低說了兩句。

曹廉年猛然抬頭:“你說什么?”

阿弦道:“我只是轉述。究竟如何,曹員外去查過就知道。”

曹廉年死死地盯著她,片刻后退兩步,然后轉過身,竟飛快地往內宅奔去。

阿弦站在原地,半刻鐘不到,就聽見里頭隱隱地傳來一聲慘叫,以及曹廉年的痛罵怒喝聲響,阿弦身后兩個府衙的公差上前,往內而去。

不多時,公差押了個妖嬈的女子出來,這女子身著錦衣,嘴角帶血,臉頰高高腫起,卻正是曹廉年的二房妾室。

那小妾被公差拽了出來,眼神倉皇,驚魂未定,直到看見阿弦站在前方,才厲聲叫道:“是你?又是你?”

阿弦不言語,二姨娘被拽著經過她身邊,仍是不忿掙扎,尖聲叫問:“你怎么知道?”

阿弦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又何必問?”

曹廉年踉蹌從廳內奔出來,將一樣物事狠狠地扔在二姨娘的臉上,卻是個布偶做的小人兒,身上貼著生辰八字,頭上跟心口都扎著針。

曹廉年怒不可遏,渾身顫抖罵道:“你這狼心狗肺的賊賤人,這孩子犯了你什么,你要用這種下作法子害他死?”

方才若不是府衙的公差將二姨娘搶了出來,只怕曹廉年要將她活活打死。

二姨娘卻并不怕曹廉年的沖天怒火,反而冷笑道:“死就死了,誰還能長命百歲不成?”

曹廉年難壓怒意,阿弦道:“曹老爺,王甯安一案中還要她的口供,如今小公子無礙,你且不要沖動行事。”

曹廉年氣急紅了眼,但阿弦的話卻比圣旨還管用,竟生生克制住滿腔怒火,道:“好,我不殺她,就把這賤人送到府衙,刺史大人若是秉公處置倒也罷了,若不然,我拼了身家性命也算不得!”

兩個公差先將二姨娘帶回府衙,阿弦本要回去看著小典,卻見街口處火光人影,馬聲嘶鳴,似還有兵器響動。

阿弦忽地想到先前出府衙之時公差的話,當即變了主意,便往那士兵們聚集的地方而去。

之前派了公差前去秦張兩家拿人卻無功而返,袁恕己面上笑嘻嘻地,實則早就成竹在胸。

一則讓吳成看守王甯安不容有失,二來便派了左永溟拿了令牌印信,前去城外兵屯緊急借調了一隊士兵。

今夜行事,如虎添翼。

阿弦來到之時,袁恕己已經解決了張家,此刻正在秦學士府中。

這秦學士因在長安有做官兒的親戚,自己也曾做過官,自有底氣,也不十分懼怕袁恕己。

可被屯兵包圍了府邸,又見袁恕己跟身邊幾個士兵身上都有血跡,秦學士道:“袁大人,你這是做什么!夜晚帶兵強入良民宅邸,是想殺人放火么?”

袁恕己道:“殺人放火不敢當,只是如果有人敢抗法不從,那么本大人少不得就成全他。”

閃爍的火把光芒中,英俊的臉上那笑容帶有幾分嗜血的邪意。

因桐縣乃是邊境偏僻地方,先前歷經戰亂,所以當地的這些大戶家里多數都自備有護院家丁,都是些操練出來的能武之輩,以做自保之用。

先前袁恕己帶兵前往,張家的人不識厲害,還想負隅頑抗,誰知卻偏遇上了袁恕己這種人,二話不說手提刀落,劈瓜切菜般先殺了兩個,血濺當場之時,也似殺雞儆猴,群小伏首。

秦學士見他這般囂狂無忌,暗自惴惴然:“袁大人,你不要以為天高皇帝遠,你今日任意妄殺,將王法置于何地……”

秦學士色厲內荏,尚未說完,就被一陣大笑聲打斷。

袁恕己提著滴血的劍,笑道:“原來你們還知道什么叫王法?這小小地縣城早已經黑透了,我看不見王,也瞧不見法,只有你們這些渣滓中的渣滓,就如舊沉塘的爛淤泥!你們的眼中何嘗有過王法,若真的有王法,那些無辜的孩童就不會慘死,也不會容許你們逍遙至今,若是本官弱上半分,遲早晚喋血當場的,就是我袁恕己!先前派來的官吏大概都是從王法行事的,只可惜王法連他們都護不住,如今破例讓我這武將來代刺史,這是你們求仁得仁,我袁恕己便來教導你們什么叫做王法,都聽好了!——我就是王法,我所做的就是王法!先前的王法奈何不了你們,本官就用自己的王法,教你們徹底地重新做人!”

倘若教化無用,送其投胎轉世,便是最直接快捷的一種法子。

火光中這人雙眼閃著懾人的兇光,沒有人敢懷疑他的話,也沒有人敢以身挑戰,眾人仿佛有一種預感,誰敢踏前一步,這位刺史大人就會毫不猶豫地將那人撕的粉碎。

阿弦站在秦府的門口,火光迎著袁恕己的身影,在地上閃閃爍爍,幻化出一種奇特的形狀,那是……

耳畔響起袁恕己的話:“你可知道我在軍中的時候,他們怎么稱呼我?……等你猜到了再來告訴我。”

此時此刻,阿弦已經知道。

袁恕己怔忪:“原來果然沒壞,這不是好……”

“好端端”三個字還未說完,袁恕己忽然噤聲。

因為猝不及防,在眼罩被摘下的瞬間,阿弦本能地閉了閉雙眼。

此時細看,才發現她的睫毛極長,在袁恕己看來,也許正是因為年紀小的緣故,所以在他面前的這張臉,并無絲毫的男子氣,反而格外的清秀漂亮。

奇怪的是,在此之前,在袁恕己的心目中,十八子都是個有些模糊而神秘的形象,不管是容貌,還是人物。

打個不怎么恰當的比方,阿弦原本遮著右眼,就好像是一朵花被遮住了半面,無法看其全貌,更抓耳撓腮地猜測那被遮住的花瓣是否缺損,究竟壞到什么地步。

故而對于露在外面的部分,留意的自然便少了,只有個朦朧的印象。

何況原本阿弦也是刻意在眾人面前隱藏自己。

所以此刻,當眼罩終于被取下,整個世界神清氣爽,一覽無余。

尤其是在阿弦重新睜眼抬眸的時候,袁恕己才發現原來她的睫毛如此之長,如兩面輕盈小扇,甚至有些太女兒氣了,底下的雙眸清幽明盈,讓他瞬間幾乎無法移開目光。

……這真是個極美秀靈透的孩子。

心底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異樣之感在飄飄蕩蕩,袁恕己察覺,正欲說一句玩笑話排解,卻戛然止住。

阿弦的右眼慢慢地透出一抹奇異的紅。

袁恕己起初以為是錯覺,他凝眸湊近了些,果然看的更清楚了。

那一股宛若鮮血似的紅在她的右眼里極快匯聚,整只眼睛幾乎看不清瞳孔的顏色,只有那耀眼的血寶石似的紅,妖艷欲滴,過分的赤紅近似于墨黑,里頭泛著極明顯的怒厲之色。

然而她的左眼卻仍是好端端地,甚至越發黑白分明,清澈干凈,兩下對比,越見妖異。

于是袁恕己那句話還未說完,便訥然停止,只顧直直地盯著她看。

可袁恕己很快又發現了異常,——阿弦雖然就在他的身前,但卻并非在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某個地方,神情恐懼而驚駭。

袁恕己只當有人靠近,忙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卻空空如也,并無人蹤。

而就在他回頭的瞬間,覺著身邊風動,他忙瞥一眼,卻見是阿弦轉身,竟是個要倉皇逃走的模樣。

“原來又是騙人的?”袁恕己只當她是“調虎離山”,即刻攥住她的手腕。

手掌一握,才發現她的腕子竟這樣纖細,幾乎讓人擔心略用點力就會捏碎。

就在袁恕己覺著自己該將力道放輕些,卻覺著手底下的人狠狠一顫。

袁恕己還來不及反應,阿弦抬臂回身,出手如電。

袁恕己做夢也想不到,自打認識以來,一直看似人畜無害——雖并非書生卻也的確手無縛雞之力的十八子,竟然會動人。

而且打的還是他堂堂刺史大人。

最要命的是,他這位堂堂的刺史大人,不敢說身經百戰,好歹也是曾經沙場的袁將軍,居然真的被打了個“正著”。

看不出那小小地拳頭竟有這樣的力道,鼻子被擊中,酸痛難當,眼前也隨著一片模糊,已經不由自主地涌出淚花。

但這顯然還不是最糟糕的……

“啊……”慘叫出聲,袁大人以一種極為不雅的姿勢捂住了臍下三寸那地兒,原本英俊的臉因過分的痛苦而有些扭曲,他嘶嘶呼痛,渾身發抖:“你!”

有那么短暫的剎那,腦中一片空白,袁大人覺著自己可能從此絕后了。

他咬牙切齒,竭力定神,勉強看清阿弦正飛快地往巷子里跑去。

那種姿勢,就如同身后有虎狼追著的鹿兔,正搏命狂奔。

袁恕己才要喝住她,奇怪的一幕發生了。

正前方明明沒有人,跑得正急的阿弦卻神奇地往旁側一閃,仿佛在躲開什么。

袁恕己睜大雙眼,暫時將那股男人難以容忍之痛拋在腦后。

正在呆看之時,疾奔中的阿弦毫無預兆地停在原地,只見她僵直地站了片刻,身子微微搖晃。

最后,就在袁恕己眼前,她“噗通”一聲,往前撲倒。

袁恕己本以為她是跑的太急不留神絆倒了,這對他來說本是極為解恨而好笑的,但是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卻又著實笑不出來。

地上的“阿弦”卻又動了,手腳輕晃,這感覺就像是一條越冬的蟲兒,正從僵硬的狀態中慢慢蘇醒,然后她爬起來,頭也不回地仍舊走了。

以袁恕己的脾氣,他居然從頭到尾只是看著,而忘了出聲喚住她或者如何。

“這人……”他張了張口,狐疑不解:“這人怎么……”

正在他搜腸刮肚想找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的時候,耳畔傳來一聲稚嫩的笑。

袁恕己回首,意外地看見在身側巷口,立著一個看似七八歲的小乞兒,身上破破爛爛地,一手抓著塊烏黑的看不出是什么的東西,仿佛正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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