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

337.他要悔婚

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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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一具毫無瑕疵的瓷娃娃,被人開膛破肚,掏肝挖肺一般,觸目驚心。

陸芳低頭打量了片刻——就算身為桐縣捕頭,見過不可勝數的許多尸首,如今見這妙齡少女陳尸眼前,仍讓他心中涌起不忍之意。

尤其是,這是曾經熟識的人。

死者花名喚作小麗花,是當地行院千紅樓的一名妓女,年方十五歲。

鴇母流了兩滴淚,哭訴說:“小麗年紀正好,將來也是樓里的搖錢樹,不知被哪個狠心的畜生害了,陸捕頭,求您給我們做主。”

陸芳掃她一眼,并未吱聲,反看向另一個方向,對面欄桿背后,站著一道絳紅的影子,那是愛紅樓的頭牌,連翹。

兩個人目光相對,連翹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轉身重回房中去了。

陸芳面無表情地回頭問:“十八怎么還沒來?”

身邊一個捕快道:“之前出來的時候催過他了,按理說這會兒應該已經到了。”

陸芳皺皺眉:“你不知道他的性子?眼錯不見就跑的沒影兒了,你還敢只叫一聲完事?他恨不得沒人盯著呢……叫老三去看看。”

又吩咐了幾名差人去詢問樓中人的口供,陸芳負手走到對面連翹房門前,輕輕將門推開。

連翹正在梳妝臺前發愣,見陸芳進門,仍坐著不動。陸芳走到跟前兒,在那烏黑的發髻上摸了摸,問:“是怎么回事?”

鏡子里連翹的嘴角斜斜一挑,是個不屑的表情:“這話問的奇,我又不是兇手。”

陸芳道:“那就說你知道的。這會兒不同往日,暫代州務的新大人即將來到,聽聞是個廝混軍中的,很不好相與。單在這會兒出了人命官司,落在他手里,誰知那是個什么性情,是給你酸的吃還是苦的吃?趁早兒撕擼干凈,別后悔莫及。”

連翹將手中的篦子扔在桌上,回頭怒視陸芳。

她杏眼圓睜地盯了陸芳半晌,忽然又毫無預兆地轉怒為笑,膩聲道:“我又知道個什么?你若要問我知道的,只去找這樓內每一個,或者是前來幫襯的客人,對了……連你自個兒在內,誰不知道那丫頭自甘下賤,不管什么樣兒的客人她都要接,是樓里最低級下賤的婊.子,我說過她多少次都不聽,一門心思地只要錢,如今倒好……”

連翹停了停,咬著牙說:“賣肉賣笑,賣血賣淚了一輩子,卻不知讓誰受用了去。”眼中透出幾分嫌恨,眼角卻依稀有些凄紅。

陸芳皺眉看了她半晌,不言語。

連翹卻又斂了惱色,春風滿面似地笑道:“勸你別在我這里磨蹭,我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知道的也只有這些,您若要留夜,奴家伺候,若是問話,我可是乏了。”

陸芳轉出連翹房中,見樓內眾人或退聚在角落,或湊頭在一起,竊竊低語。陸芳往樓下掃了一眼,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催問:“十八還沒來?”

忽地聽門口一陣鼓噪,有人叫道:“來了來了!咦……那幾個又是什么人?”

陸芳本要折回小麗花殞命的房中去,聽聲音有異,便止步回看,從欄桿處往門口掃去,果然見幾道人影出現,第一個自是派去催人的歐老三,身后一道纖瘦影子,正是十八無疑。

陸芳皺著眉心,待看見十八身后那三道身影的時候,眼神不由微變。

陸芳早年也曾在行伍中廝混過,一眼便看出這三個都是軍漢,尤其是中間那位……氣質英武,面容俊朗,必非泛泛之輩,只怕有些來頭。

卻不知道十八子如何竟跟著三個人廝混在一塊兒?

陸芳正滿腹疑竇,底下來者已經有所察覺,袁恕己抬頭上看,兩個人目光陡然相撞。

蜻蜓點水般挪開,陸芳轉而看向樓梯處上來的人。

從樓梯口徐徐上來的,正是那身形纖瘦的少年,名喚朱弦,縣內人呼十八子,相識的便叫十八弟。只見他著一襲黑紅色公差袍服,腰間松松垮垮地系著帶掛著牌,寬大的帽檐罩了半個腦門,底下一張巴掌大小臉,右眼處竟戴著一個黑色的眼罩。

先前在老朱頭的攤子上,這孩子一抬頭,便把袁恕己三人盡數嚇了一跳。

彼此暗中忖度,想必這孩子是有眼疾,故而以之遮蔽,小小年紀,也是可憐。

可看他竟身著衙差服色,又叫人驚異。

這會兒,陸芳小聲說:“怎么才來?”

十八子吐舌道:“我不樂意深更半夜地出來亂竄,您老人家難道不知道。”

陸芳忍不住瞥一眼底下的袁恕己,斥道:“你是代仵作,如今出了命案,難道還要等到天明了再來?胡鬧。”

說話間十八子已經將走到跟前兒,陸芳在他腕上一握,悄然問:“那幾個什么人?”

十八子跟著往下瞟去:“我在阿伯那里吃面,正碰見他們在跟陳明老范兩個口角,偏你叫老三催我來,他們就跟著來了。”

陸芳身為捕頭,自然知道衙門里眾人是什么性情,心中略一忖度,便知端倪。

原來那會兒兩方人馬一觸即發,卻被十八子那旁若無人的吃相打斷,老朱頭即刻跑到跟前兒噓寒問暖,又殷勤地把藏好的鹵肉端了出來給他添飯。

十八子吃了口,又夾了塊兒給那黑狗吃,狗兒愉快地吞了肉,又伸出長舌不住地舔少年的手背。

老朱頭又是心疼,又且著忙:“唉吆喂!別慣著它,它都吃飽了,有這閑心你多吃兩塊兒,近來愈發瘦的一把骨頭了。”

十八子失笑道:“您可別咒我,我好著呢,瘦歸瘦,骨頭是沉的,哪里風吹吹就跑了?”

這邊兒明明快要打起來,他們爺倆卻仿佛充耳不聞渾然不知,彼此笑談。

氣氛有些莫名尷尬。

袁恕己因見這少年是衙差打扮,偏偏樣貌稀奇古怪,正自上心,恰巧歐老三被派了來。

陳范兩人不肯善罷甘休,仍是指袁恕己等為兇嫌,務必要歐老三拿到府衙審問。

袁恕己望著那戴著眼罩的少年,打量他身上的公差服色,心念一動,順水推舟道:“不用忙,是不是兇嫌,即刻就知道。我們就同幾位差爺去案發現場就是了。”

十八子抬頭,夜色中,袁恕己發現他露在外頭的那只眼睛,光芒幽暗微耀,似有幾分笑意,還要細看,他已經轉過身去。

千紅樓里,十八子將來龍去脈同陸芳略交代了,陸芳便叫他立去查看小麗花的尸首。

十八子皺著眉心嘆氣,人卻不肯挪步,陸芳正看見袁恕己帶著兩人上樓來,便在十八子背上推了一把,不由分說地將人推入了房中。

正此刻,對面連翹緊閉的房門也慢慢打開,露出半邊芙蓉臉,有些狐疑忐忑地往此處張望。

陸芳立在案發門口,瞅一眼里頭,便又看身前。

袁恕己也已走到門邊,定睛往內看去,看到地上小麗花的時候,雖有所準備,乍然見美人慘死,不免有些動容。

陸芳道:“閣下何人?”

袁恕己淡淡道:“過路的,才進城,便被貴衙門的人看做兇嫌。死的是行院內妓.女?被誰所殺?”

他竟自顧自地問起案情來,陸芳不動聲色答道:“因命案非同小可,底下人有些緊張過度也是有的。死的正是樓中妓人,目測是被亂刀刺中要害兼失血過多而死,正在追查兇手何人,公子對這個也有興趣?”

袁恕己不動聲色地看一眼屋內,卻見十八子直直地站在小麗花的尸首之前,卻并不似仵作般仔細驗尸,倒像是忌憚似的,不肯往那尸首靠近一步。

袁恕己越發冷笑:“這孩子就是貴衙的仵作?”

陸芳道:“本衙歷來并無特設仵作職位,阿弦歷來能干,所以暫時頂替此差。”

唐之吏治雖大體沿襲隋朝,文武官員一應俱全,但是底下一些瑣碎官吏,卻是三五不全,比如驗官之職,一是因為差使卑賤骯臟,二來無人精通,從隋朝開始便零散不成氣候,到了唐,也仍欠缺,各地府衙里,若是個能干嚴謹的官吏,或許會自主配一個驗官,其他的多數都是捕快順便擔當而已。

袁恕己也明白此點,雙眸瞇起看了一眼兀自站立未動的十八子:“可是,讓一個未曾弱冠的孩子來擔當,未免有些兒戲。”

陸芳雖不曾發作,他身后幾個公差卻因不知袁恕己來歷,大為不忿,已經有人喝問道:“你說什么?”

正在此刻,里頭的十八子陡然轉身,燈影中臉色慘白,一言不發地往外急行。

袁恕己忽然發現十八子的臉頰上有道淤青,先前外頭夜如濃墨,竟未曾留意,此時不經意一個照面,才看得分明起來。

他挑了挑眉,又復仔細將少年從頭到尾看了一眼,見他雙手握拳垂在腰間,手背上赫然竟也有一處未曾愈合的傷。

這少年看來十分機靈,如何竟似遍體鱗傷?

才認識不多時,竟覺著這少年遍身謎霧,叫人浮想聯翩,猜測不透。

袁恕己正皺眉,忽聽陸芳道:“怎么樣?”

十八子目光閃爍:“有……一個姓王的客人。”

陸芳眼睛一亮:“姓王的客人可是兇手?”

十八子默默道:“將這人拿住審一審就知道了。”

袁恕己冷眼旁觀,見十八子神情恍惚,陸芳卻如獲至寶,他大為意外之余,更加不快,覺著此地的官吏實在是荒唐的可以。

此刻樓下樓上有許多人聚攏過來,袁恕己見十八子又要走開,舉手將他攔下,挑眉喝道:“什么姓王的客人?你入內驗尸,卻連尸首都不曾碰過,就憑空冒個姓王的客人?天下姓王的多了去,大海撈針,又往哪里去尋?”

就在這時,有人咬牙切齒道:“不,一定就是王甯安!是他殺了小麗花,再也沒有錯兒!”

耳畔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說:“這小狗崽子,我又沒肉給你吃,你跑的這么溜也是白搭。”

老朱挑著擔子,搖搖晃晃地出現在街頭。玄影得了斥責,繞著他轉了一圈,又跑回了十八子的身旁。

十八子早加快步子迎了過去,先舉手將擔子上最重的炭爐取下來拎在手中,老朱頭叫停無效,抱怨道:“你何苦再來沾這個手,且你拿了去,我這前后就不好使力了,白添亂。”

炭爐里仍有余溫,十八子隔著摸了把,那一星溫熱從手心透入,心里也穩妥了好些:“我樂意。”

老朱也知道她的脾氣,便自擱了擔子,前后掛墜之物調整了些許,兩人一犬一路往前,老朱又問:“那人命案子可有眉目了?”

十八子欲言又止,老朱卻是意不在此,自顧自說:“先前你急著走,我也沒得空說,今晚上在我攤子上吃東西的那位官爺,他的伴當曾說是來上任的……”

十八子想到袁恕己冷眉棱眼的模樣,不由笑道:“看著是個不好相處的人。”

老朱忙問:“你得罪他了?”

十八子搖頭晃腦道:“難說,難說。”

老朱啞然。

兩人且說且走,漸漸進了坊區,玄影向來跟著兩個出入,這片地上的犬只跟它也算是老相熟了,有的聽了動靜,隔著門墻輕輕地吠叫幾聲,權當是打招呼。

十八子跟老朱的住處,是這坊子的最西邊,桐縣雖是豳州首府,因近邊境,又才經過連年戰亂,是以宅民寥落,他們的宅院,只在東邊有一戶鄰家,素有往來。

白天這地方尚有些人跡罕至,晚間更是靜得怕人,只有玄影精神抖擻,昂首疾步地在兩人左右護衛。

擱了擔子開了鎖,兩扇斑駁的木門被推開,發出吱呀一聲長叫,老朱去安置家什,十八子從后閂了門,玄影見主人做妥了一切,便跑進屋門,溫順地趴在門口,繼續看兩人忙碌。

這宅子乃是簡單的正三間房,老朱住西間,十八子在東間。院子里左右又有兩間偏房,左邊是廚下,右邊空屋盛放些柴火雜物之類。

老朱頭先燒了水以供洗漱,復借著熱灶,打了個荷包蛋,又加兩顆蜂蜜泡的蜜餞,親自端來東間。

卻見燈影下,十八子已脫了官差的衣帽,著一襲家常的夾棉長袍,越發顯得身形纖瘦可憐,正坐在桌邊兒,挑著棉簽子,往手上的傷處敷藥。

老朱忙將碗筷放下,道:“我來我來。”他雖看著年紀頗大,動作卻極細致小心,很快地涂抹妥當,十八子竟未覺著疼。

十八子笑道:“怎么我還趕不上你的手細。”

老朱又將碗推過去:“別廢話,快趁熱吃嘍。”

十八子嘆了口氣,果然端了碗把雞蛋跟蜜餞都吃了。

老朱頭露出舒心的笑容,看著他手上的傷,忽地壓低嗓音問道:“今兒在行院里,可看見什么不該看的東西了?”

十八子一愣,旋即若無其事般說道:“什么也沒看見。”

老朱頭點點頭:“好,沒看見就好,安生。”

他沉思片刻,又囑咐了幾句叫十八子早點歇息,自己端著碗向門口走去,將出門之時,驀地又想起一件事來,因回頭說道:“你先前在路上說,這新來的官兒很難相處,那倒也不怕,不如趁機就辭了縣衙的差使,你畢竟跟他們不一樣,如今又漸漸年長了,諸多不便……”

十八子怔了怔,旋即搖頭。

老朱頭靜靜地看了他半晌,輕聲又說:“你的心思難道我不知道?不過是因為這差使是陳基給你攛掇成了的,所以你舍不得撒手,對不對?”

十八子悻悻看了他一眼:“您真是我肚子里的蟲兒,什么都知道。”

老朱頭啼笑皆非,道:“我說你才是個傻女子,他連你是女孩兒都不知道,你還一門心思惦記他?何況他去了長安兩年了,長安那個花花地方,誰知道……”

十八子愕然之余,皺眉叫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說著踢動雙腳,又伸手捂著耳朵,這般動作,才流露出些許女孩兒嬌態來。

老朱頭握著碗點頭:“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就不聽罷了。我也不說了,我睡覺去!”他白了十八子一眼,轉身出門。

十八子氣沖沖來到門口,將門重重掩上。

老朱頭回頭看了眼,無奈地又嘆了口氣,一直等他撩起簾子自回了西間,東間的門才又悄悄打開,十八子探出頭來,向著西間張望了會兒,見毫無動靜,便莞爾一笑,這笑容里便透出幾分小小地狡黠。

十八子悄悄對門口的玄影做了個手勢,那狗兒得了信號,騰地起身,跑到她的房中,竟自乖乖地在床前找了個位置,將下巴擱在兩條交疊的前腿上,趴著不動了。

十八子輕手輕腳地關了門,回身摸了摸玄影的頭,脫靴上榻。

因為方才老朱頭一番話,惹得她心緒煩亂,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才模糊睡去。

只是睡得也并不安穩,耳畔一直有個聲音在抽泣,哭說道:“十八子,你別理這件事,別插手,求求你……”反反復復,似無休止。

十八子人在睡夢之中,無法自醒,下意識只覺周身發冷,不雙手不斷地揪著棉被用力裹緊,卻始終未曾睜眼,渾渾噩噩半醒半夢地睡著。

而她床前的玄影卻已經立起身來,支棱著耳朵,向著門口的方向,喉中發出威嚇地低吼。

早上十八子醒來,雖隱約記得昨夜有些異常,卻只拍拍額頭,不愿深想。

而這一夜,府衙之中,另有一番忙碌。

袁恕己前往府衙安置,次日又早起接見上下眾官員,聆聽當地之情,交接各色事務,一應瑣事,不必贅述。

等各種手續完畢,便有差人來報,縣衙里陸捕頭已經等了大半個時辰了。

原來昨夜陸芳奉命,忙碌了一夜幾乎未眠,也已經將王甯安本人帶到縣衙,連夜審訊。

早上又親自來回袁恕己,誰知正趕上府衙上下交接忙碌,于是只得于偏廳苦等。

袁恕己叫人帶他進門,便聽端詳。

原來這王先生并非桐縣本地人士,只是因極有才學之故,便在桐縣逗留久居,于幾個大戶人家教授子弟讀書,他會做幾句詩,年少時候又曾在長安廝混,最是口燦蓮花,能言會道,是以于當地很吃得開。

只是也有一宗“文人”最愛的毛病,就是風流。

這千紅樓,正是王甯安最愛的消遣地方。

因他肚子里有些墨水,談吐并不似尋常恩客般粗俗,因此也頗得行院里姐兒們的歡喜,這千紅樓從上到下,幾乎都跟王先生有過露水之歡。

袁恕己粗略聽了這些,嘴角不為人知地輕輕一扯,心中暗想:“人說風流才子,然而這人如此風流,極近下流而已。”

因縣衙距離府衙不過三條街,陸芳早早地就將人帶了過來,以防備于袁恕己親自審問。

袁恕己果然吩咐讓把王甯安帶上,不多時,差人將王姓男子帶到,袁恕己抬眸看去,見是個中等身量,偏瘦削的中年男子,些許髭須,深目勾鼻,其貌不揚。

若是乍看此人,倒也有些斯文氣質,不似能作奸犯科的,但是正如鴇母等所說,此人常年混跡于千紅樓里,縱然陸芳等再說他“飽學”、有名望等等,又會是什么高貴的人品了?

又想起昨夜連翹以“下作老淫/棍”稱呼,倒是相得益彰。

王甯安向著袁恕己行了個禮,十分恭敬周全,道:“王甯安參見袁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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