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天下

第八章 臉上淚痕

緩行馬車之上,身著藏青胡服的男子目光灼灼的望著眼前手執羊皮卷的蒼雙鶴,口氣中難掩興奮道:“先生,那群賊子分明便是虞國大將軍茍惑手下的偏將軍常逐所扮,如此公然挑釁,想必我大央機會到了。”

蒼雙鶴微點頭道:“人已至,是該抬頭了。”

胡服男子微愣,隨即了然道:“先生是指晏……”

蒼雙鶴微挑眉峰笑道:“姬殤,知者為知,我不攔你,可有些時候,知者為不知,方安人心。”

聽聞蒼雙鶴所言,姬殤伸手搔頭,赧然道:“在先生眼前,我常失定然。”

蒼雙鶴搖頭笑道:“是你把我放的高了,便失了本色,其實我年歲尚不及你,以平常之心待之,便能安然若素。”

姬殤笑道:“先生務虛勸我,我只在先生眼前如此,先生放心便是,對了,先生方才為何不同晏小上大夫道別,此番實有失禮道,也讓旁人愈加詆毀先生名節。”

蒼雙鶴淡笑道:“姬殤,你何時也計較起名節之說了,晏亭心氣虛浮,若換是你,會同她說些什么?如盛康般假意相勸,還是如大王般同演哀戚。”

姬殤沉默片刻,后喃喃說道:“畢竟今后少不得明里暗地的接觸,緩和些氣氛倒也好些相處。”

“先入為主,即便我再多表現,她也只當我如盛康一般看待,莫不如少那一舉。”

姬殤低聲道:“先生之思總是旁人不同。”

蒼雙鶴淺笑道:“不過四體不勤而已。”

送殯之后,自是頂門立戶,承襲家業,雖由領喪者便知下一介家主,可接任家主好歹也算得上是件大事,且還要同時立下新主母,因此總要有個過得去的禮節,又因尚且在喪期,倒也不可能張揚,因此聚齊門客與十分相近的親朋寥寥,便算宣示眾人了。

先一日屠幼菱于屠府中哭了整整一天,屠太史怕她生出別樣的心思,找了四五個婆子寸步不離的守著,卻是未想到屠幼菱哭過之后便安然的睡去,第二日一早起身穿戴,因是白婚,并不能同正式婚姻一般穿紅掛綠,只梳理整潔,穿了素縞等著出門。

那些婆子見屠幼菱如此安然,心中倒也生出不忍,畢竟自幼看其長大,屠幼菱又十分乖巧喜人,如今這般死氣沉沉的,哪個能好受了去,卻也實在不能說晏家不好,倒都要沉默了,若是當真的喜慶之事,大家定是爭先恐后的上前夸贊上幾句,屠幼菱是生得曼妙。

又說那寒士柴安,用了晏亭留他的錢財請了郎中,雖說他身子消瘦,可畢竟年輕,也才調理了幾日便能下地。

柴安祖上也出過能人,分支之后倒才漸漸沒落,其父未逝之前,家中尚有些余錢,怎奈其父身染惡疾,待到余錢盡了,他也去了,只留下寡妻幼子。

柴母是個剛硬的女人,早年有娘家間或幫襯著,又再自己接些糊口的零活,倒也把柴安養大成人。

柴母堅信柴安有才氣,定能成大事,并不讓他做田間地頭的農活,只要專心讀書便可,柴安長得身嬌體貴,柴母卻是四十出頭已有六十的面容,不過見柴安當真顯出才情,柴母心中歡喜甚巨。

卻是不想一年半之前,偶然機會,使得柴安偶遇屠家小姐,至此沉溺其中,鎮日魂牽夢縈,其母苦言相勸,竟引得柴安以為其母見不得屠幼菱的好處。

終究明白了門戶之差的鴻溝,可也泥足深陷,翻身不得,那日晏府惡奴打得甚狠,柴安以為自己避不過此劫,一來愧對含辛茹苦的寡母,二來想念屠幼菱心如刀絞,卻是未料屠家惡奴竟留了他一命,只要求其寫下與屠幼菱絕交的信箋便可。

柴安原是不肯動筆,柴母竟當著眾人給他下跪,寡母最怕兒傷,柴安嘔出一口鮮血,給屠幼菱寥寥幾句,以為至此天各一方了。

卻是未曾想到那日臨近傍晚屠幼菱竟一身濕潤來見,隨后由晏亭口中得知屠幼菱待自己也是生死相依,心頭又開始活躍,雖屠幼菱即將嫁做人婦,可晏亭卻給了他三年希望,與其至此了無生趣相比,三年希望足以令其重新活過,為了寡母,為了屠幼菱,他只選擇相信晏痕上大夫之子不是空話小人。

可心頭有了定數是一回事,真正到了屠幼菱出嫁的日子,心情的起伏便是另外一回事。

柴母怕其再去屠家受打,寸步不離,柴安雖惶惶不可終日,卻沒再想過去到屠府外見屠幼菱,他知道自己即便去了也見不到她,只能平白給自己才見好轉的身子招惹禍端,可到了正日,柴安挨不過,跪在柴母身前嚎啕而泣。

他哭柴母也哭,最后挨不過,放了柴安去見。

從屠家到晏府中間有一段水路,柴安用上次晏亭給他的余錢雇了葉扁舟,停在橋下,靜待屠幼菱出嫁的婚轎路過。

先前晏家吩咐過,只接屠幼菱到府便可,不必張揚,因此送嫁的婚隊并沒有幾個人,屠太史本想再多發幾個,可是迎婚的章化見了,硬生生的給退了。

一路上也沒樂手吹打,如同普通行路之人,靜悄悄的由遠慢慢向柴安上方的石橋行來。

柴安見屠幼菱的轎子近了,喉間又嘔出一口淤血,隨即用巾子若無其事的擦拭了嘴角,慢慢捧起一個青灰的陶塤,矗立于扁舟之上,待到轎子上橋,輕吹起了哀婉的曲子。

本來端坐于轎中的屠幼菱聽了塤聲,立刻不安分了起來,趁人不備竟掀了轎簾,跳出轎子,伏在橋欄上,揚聲喊道:“安哥哥,幼菱等著你,安哥哥,幼菱會一直等著你的……”

說話之時,頰邊落淚,柴安仰起頭看著橋上的屠幼菱,她滴下的淚珠落在柴安憔悴的臉上,與他的混在一起,滾落到柴安領子里,竟分不清究竟是誰的水澤。

那頭屠家送嫁的人怎么肯,帶頭者兇神惡煞的說道:“又是這恬不知恥的寒酸小子,兄弟們,抓住了狠狠的打!”

說罷便要下去,水路有個好處,待到屠家準備妥當,柴安定能全身而退,柴安也便是特別選了此處,屠幼菱要見,可是命若沒了,那屠幼菱便要真真的成了別人的夫人了。

可機會難得,即便屠家惡奴已然放話,柴安卻委實不舍,還仰頭癡癡的望著。

他不舍,屠幼菱更是不舍,可屠幼菱明白柴安若是再不走,想走也便難了,遂揚聲喊道:“安哥哥,他是正人君子,你且逃命去,我等著你,快些逃命去吧!”

柴安咬唇點頭道:“我柴安此生定不負你!”

說罷低頭,屠幼菱那新落的淚在柴安低頭的前一瞬滴到他臉上,待他低頭之時,淚珠滑落到了柴安心口處,好像灼燙了在了他的心尖子上,溫度炙熱難忍,痛的撕心裂肺。

扁舟迅速駛離,章化輕嘆口氣,冷聲阻止了屠家惡奴對柴安的追逼,只說莫要耽擱了時辰,那等惡奴莫不膽怯晏府章化,且心中明白即便去追也追不上了,倒也聽話的停住了腳步。

章化緩步走到還伏在橋欄上的屠幼菱身后,輕聲說道:“少主交代,等人見過之后,便斷了心思,安分的做晏府夫人,若他當真有心,少主也不會枉做食言小人。”

屠幼菱淚流滿面的轉頭,對章化擠出一抹笑,輕聲道:“晏公子大恩,幼菱銘記在心。”

章化笑道:“少主不需你銘記,少主只需你聽話。”

屠幼菱再看那已經遙遠到看不清柴安身影的扁舟,輕緩道:“幼菱明白。”

隨后順從的上轎,見也見了,心痛之后,便是等待希望——嫁了晏亭,實在是她眼下最好的選擇,她心中明白,晏亭看她的眼神,清澈到見不到情緒。

那頭晏府已經準備妥帖,即便是接任門戶,捎帶成親,那身孝服也不能除去,不明就里的人總是用擔心的眼神審視著晏亭,畢竟此時到訪的人都是與晏家有直接利害關系的,也不知是孝服的緣由,還是這些時日未曾休息好,晏亭的臉色看上去愈加的難看,且眉眼低垂的好像隨時便要入睡了一般。

外人并不知曉晏亭心思,可曾貹乙每每見了晏亭這番模樣都憋笑在心,他心中了然,晏亭這副不堪的樣貌,是從那夜他問過睿王可曾留宿過臣子之后才愈加的嚴重的。

屠幼菱到,晏亭率先上前迎她,下了轎子,晏亭伸手抓住其手,屠幼菱抗拒的往回瑟縮了一下,奈何晏亭抓得緊,屠幼菱竟掙扎不動,見晏亭清澈的眼,倒也放松了。

晏亭的手,有些冰涼,但異常的柔軟,比之屠幼菱握過的任何女子的手都還要軟。

晏亭牽著屠幼菱的手宣布承襲晏府家主,眾人倒也輕聲道賀,也就在這時,外頭來人送了蒼雙鶴的拜帖,竟是邀約兩日后到其府上詳談的請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