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天下

第四十九章 你娶是不娶

晨曦透過精雕的窗欞灑在儀昇殿打磨的光亮的青黑石板地面上,暗黑的紋路在光線的映襯下泛著點點清冷的微光,模糊了大殿內雕梁畫棟的梁柱映在地面上的暗影,鎏金的半人高三足圓體鏤雕花紋香爐里有微煙飄渺,氤氳了負手而立那一襲頎長灑然的淡紫色身影。

睿王由重歡殿急急趕到,身上白袍尚不及更換,只是行走之時,用內侍遞過來的玉笄簡單的挽起了那一頭潑墨般的烏發。

待到了儀昇殿外,看見立于香爐旁的身影時竟是一愣,守在門邊的侍衛揚聲喊著‘大王到’,那灑然而立的身影方才轉過了臉面,拱手施禮道:“鶴參見大王。”

睿王將將回神,輕笑著邁開了步子,對守在一邊的侍衛道:“寡人要同先生單獨說說話,爾等下去侯著,閑雜人等不得近前。”

此等狀況不是一次兩次,后宮的侍衛倒也見怪不怪,次序井然的退到了距儀昇殿六丈開外,能遠遠的守著,卻是無法窺聽到睿王同蒼雙鶴此番都說了些什么。

只剩睿王與蒼雙鶴二人,睿王方才躬身道:“先生。”

蒼雙鶴淡笑還禮,迎睿王到了王座之上,自己跪坐于旁。

睿王細細端看了一番蒼雙鶴,今日的蒼雙與平日沒什么區別,即便有區別,睿王也是看不出的,三年時間雖然短暫,可身邊那原本一個個稚嫩的內侍已經脫了圓潤的面容,抽長開了成熟的底蘊,唯獨蒼雙鶴三年未有一丁點的改變。

初見那年,睿王以為自己的父王是個腦子混沌的,竟讓他拜與自己同齡的少年為師,三年之后,再看蒼雙鶴,似乎竟比自己還年少了,依照天塵子的說法,蒼雙鶴如今已經弱冠又六年,可在不明之人眼中,現在的蒼雙看上去也不過將將弱冠罷了,不過天塵子鶴發童顏,身為其高徒的蒼雙鶴不見年齡增長,倒也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定心凝神之后,睿王方才平緩道:“寡人方才撤了玥謠的特權。”

蒼雙鶴吊著眼梢并不去看睿王——于睿王來說,自己那眼是他的心結,蒼雙鶴對這點十分清楚,吊著眼梢倒也讓旁人瞧不分明他那迥異與常人的眼。

修長玉白的手指捏著手中的卷軸,輕緩道:“此舉未嘗不是個安撫人心的辦法。”

對于蒼雙鶴如此的說法,睿王并不覺得稀奇,他的心思可以瞞住天下之人,可卻瞞不住蒼雙鶴那一雙總不見睜開的重瞳。

從第一次驚心于蒼雙鶴的非凡外貌,睿王已經遍查宮中所有典籍,對那重瞳也只是聊聊幾句解釋:為帝尊之命,可視陰陽之外物,乃驚世之奇才!

沉默片刻,睿王復又出聲道:“只要先生肯受玥謠,寡人愿以半壁江山相贈。”

蒼雙依然垂首輕笑,悠然道:“鶴乃閑云之命,受不得江山之累。”

盡管睿王眼中盛滿了不信,可依然淡笑道:“若寡人有先生半分才智,天下一統便不會遙遙無期。”

蒼雙鶴眸光微微一閃,片刻又復平和,柔和著聲音道:“鶴只有輔君之力,無有治世之心,大王可高枕安寢。”

聽蒼雙之言,睿王眼底涌動的睿光微微躍動了幾下,方慢慢淡去,臉上也浮現了歉然,低聲道:“寡人絕無猜疑先生之意,只是有感而發罷了,方才于殿外見先生恍若仙人,寡人竟擔心先生便這般乘風而去,且不高說我大央百姓與寡人離不得先生,便是戀慕先生的玥謠也是萬萬受不得這點的,玥謠是父王與寡人甚寵著的公主,幼年之時,只要她喜歡便沒有得不來的,時間久了,倒也未曾見她對什么上過心,唯獨癡戀于先生,三年未改,雖玥謠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可好歹也生得精致玲瓏,屬得上我央國上乘之姿,且又乃我大央公主,雖性子微驕縱,卻從不對先生無理,先生為何不應這門婚事?”

蒼雙鶴并未立刻答話,舒展了手臂把原來捏在手中的卷軸輕輕擱置在了一旁的紫檀木雕花矮幾上,順眉垂目似微思。

睿王目光不移的盯著蒼雙鶴未曾變化的表情,看不分明他此刻的想法——其實睿王從未看得分明過,就是因為看不懂,才時時忌憚著。

“鶴非盤根之樹,公主身嬌體貴,大王又甚寵之,若鶴應了此事,只恐有負大王之愿。”

睿王攢起眉峰,幽嘆道:“寡人瞧得不錯,先生還是要離寡人而去。”

蒼雙微抬起了臉,竟抬目相對,那一雙過分烏亮的眸令睿王微微瑟縮了一下,輕咳了咳,掩住尷尬道:“先生多時不拿正眼瞧人,寡人今日倒是有幸了,父王曾交代過寡人,若是先生肯娶玥謠,定要以國禮操辦,若是不肯,倒也不好強求之,但隨先生之意。”

蒼雙鶴淺笑著展開擱置在矮幾上的絹帛,輕聲道:“鶴乃閑散之人,只是怕負了女子的真心,僅此而已,大王務虛多想,此卷乃前方才傳回的消息。”

睿王低眉輕瞟了一眼蒼雙鶴手中的絹帛,并未立刻接手,反倒低吟道:“不知這世上可有能束住先生之人。”

蒼雙鶴亦笑道:“鶴以此話還大王。”

片刻靜寂過后,睿王朗笑出聲,開懷道:“只摯友能同寡人說此話,如今寡人懂了,先生并未改變。”

蒼雙鶴淡笑不語,半晌之后,睿王負又呢喃道:“晏亭已有家室,且樣貌實在牽強,寡人絕不會同意玥謠嫁他的。”

蒼雙鶴又吊了眼梢,玉白的長指平鋪了矮幾上的絹帛,似并未上心留意睿王之言,半晌輕笑道:“鶴知大王也只是嘴上說說,終究還會照著公主的意思來的。”

睿王攢緊眉峰,略沉悶道:“先生為何待晏亭如此之好?您完全不必繞這個彎子,只要您說要給晏亭安排什么官爵,寡人定會照辦,又何必牽了玥謠在其中,莫不是先生也不信寡人了?還是先生當真就這般的厭煩玥謠,非要給她尋這么個托身之人?”

展卷的長指微微頓了一下,隨后又開始以平常之姿瀏覽了眼前的絹帛,淡著聲音道:“大王不理政事,又怎得重用一個初入朝堂之人,若當真事事從鶴,恐盛康愈加忌憚,若公主憐愛晏亭,來跟大王要求了,同樣重用之,于盛康眼中卻是別樣的計較,虞國之犯已同鶴預估之時展開,待到攻克虞國,天下之爭便正式展開,盛康會趁勢圖大王之權,在其動手前,原本放在其手中的權利,要讓晏亭蠶食而回,大王今日之舉甚妙,姒塔會通知盛康大王為其開罪了公主,而公主眼前對晏亭十分別樣,待到日后公主為晏亭要求實權,大王盡管從之,只對姒塔說虧欠公主便可。”

睿王眼中閃著歡愉點頭道:“如此卻是妙法,只是玥謠自幼任意而為,會肯照辦么?”

蒼雙笑道:“鶴絕非良善之人,即便公主乃大王甚寵之妹,鶴只知大王之心在天下,而公主有鶴可控之軟肋,便不會因其身份而棄之不用,鶴既用之,便有十成把握。”

睿王定定的看著蒼雙鶴淺笑著的臉,輕緩道:“若是先生不為寡人所用,寡人定誅之。”

聞睿王之言,蒼雙鶴臉色不變,淡然應道:“鶴不會背信。”

見蒼雙鶴如此反應,睿王仰頭朗笑,半晌才輕聲問道:“寡人觀晏亭言行怯弱,可否能如先生所愿,擔起其父之責?”

蒼雙沉吟片刻,后輕緩笑道:“陰業先生之徒,定有非凡之處,鶴對其秉性掌握雖少,如今觀其怯弱倒是情理之中,且有歿先生藏于晏府暗中相助,晏亭定不負大王所愿。”

“也是,有先生相助,晏亭即便是無知小兒,也不會生出差池,寡人多慮了,先生無故不入宮門,除邊城之事,可還有旁的要事?”

蒼雙鶴慢慢收起絹帛,推至靠近睿王的位置,輕聲應道:“由卿玦帶兵攻虞國之敵,大王自是不必多慮,鶴今日進得宮門,只為見公主,推晏亭至其眼前,隨后便是告之大王鶴之所謀,倒也無甚特別之事。”

睿王端正著身子,望著透過窗欞灑在蒼雙鶴臉上的點點晨曦,令其面容泛著如羊脂美玉一般細膩的光澤,翻遍了記憶,從初見之時似乎蒼雙鶴的臉上便是這樣柔和的笑,總也跟著他的那個瞎子睿王也不知見過多少次,那人也是笑,如沐春風的溫暖,時間久了,反倒讓睿王感覺,那瞎子的笑其實不過是在模仿著蒼雙鶴的表現,盡管他想不出一個瞎子怎么會模仿了別人的笑,可睿王對自己這個看法深信不疑。

初見覺得甚是無害,常見便會感覺寒冷,午夜夢回,睿王會被自己的噩夢縈繞,那一雙在夜里閃著異樣光澤的眼,伴著柔和的笑,把那利劍深深刺入他的胸膛,卻還是依舊淡淡的輕笑道:“大王,您的王位并這天下,本該是屬于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