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太歲辛酉年大魏芳華第三十八章太歲辛酉年昨夜下了大雨,下半夜、雨就停了,大風也消停了,但地面上仍然非常潮濕。清晨時分,霧氣便籠罩在大地上,剛剛有點亮的空中朦朦朧朧,看起來十分陰森。
人們總是會對未知的地方感到恐懼,才會在視線不清的時候覺得,那樣的氣氛可怖。
巢湖北岸靠近施水(南淝河)水口的地方,合肥南寨的將士們一大早便提起了心膽,因為大家早就知道,吳兵大軍已經從大江進了濡須水、巢湖。
在此地周邊,北邊有合肥舊城、已是一片廢墟,東南有居巢縣城。但是因為東南邊是淮南地區最主要的戰場范圍,居巢縣城也荒廢了。那邊連夯土城墻都垮了大半,里面斷壁殘垣就跟鬼城似的,既不能用來防守,也不能用來住人。眼下這附近就還剩這么個軍寨,兵也不多。
最大的官是個百人將,姓陳。陳百人將一早起來,第一句話就是:“可曾收到了征東將軍府的軍令?”
身邊的人都搖頭。
陳百人將不再說話,提了把環首刀就走出寨門,他睡覺都沒卸甲,出行也就很利索。幾個人出了軍寨,步行沒走幾步就到了水口。
后面是施水,水面籠罩著霧氣。前面就是茫茫的巢湖,霧氣中根本看不到湖邊,就像大海一樣。盯著看水面的話,能看到那白煙柳絮一樣的東西在隨風涌動,無序地飛快漂流、就像跳著鬼魅之舞。
黯淡的霧氣中傳來了漿的聲音,還有令人牙酸的桅桿木頭“嘎吱”的響動。岸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著聲音傳來的地方,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之間灰暗的茫茫霧氣中、一道巨大的黑影簌然出現!一下子終于看見影子了,就好像是霧氣中出現了一種未知的恐怖的怪物。旁邊有人的肩膀冷不丁一顫,陳將軍也倒抽了一口涼氣。
很快巨大的船樓便若隱若現地緩緩移動出來。兩層和三層的樓閣,就好像是一座大宅房屋似的,上面還像房子一樣、用木頭蓋了懸山頂的屋頂樣式。加上水面上煙霧騰騰、朦朧不清,那房屋就像是鬼殿似的。
就是鬼殿。祭神跳舞的時候,表演鬼殿就會燒草木、扇出煙霧,鬼殿總是在煙霧籠罩中模模糊糊。
部下這時開口道:“陳將軍,撤罷。俺們這點人,再不走,尸首全得留下。”
“撤!”陳百人將終于下定了決心。未有軍令擅離職守,如果要處罰也最多處罰他一個人,總比全部弟兄交代在這鬼地方好。
回到營寨,陳百人將立刻拿出了一道小旗,命令部下快馬向壽春城奏報軍情,他不忘在小旗上系上一根羽毛。有羽毛的旗,便是急報。
……幾天之間,不斷有各種各樣的軍報傳入壽春城。
吳兵進入巢湖。六安城被圍。六安城遭受大舉進攻,督敵軍者、諸葛恪。吳兵進入施水。
又過了幾天,消息繼續不停。
吳兵進入肥水。吳兵入芍陂。芍陂西岸安城告急。安城失陷,守將自焚身滅。安城內外百姓被掠,邸閣被焚,大火晝夜不息。吳兵在安城開始挖掘芍陂堤壩。吳兵自芍陂北岸大舉登岸,諸路軍或有五萬之眾。
秦亮每聽到一個消息,就用赤筆在一張地圖布帛上畫線。雖然消息混亂,但通過血紅色線條、可以清晰地看到吳兵的進軍路線,全部沿著水路畫線。
一條主線,一條支線。紅色主線直指壽春。支線沿著巢湖、西側舒水,然后有一段陸路虛線直達六安;另一段從肥水中段西下,虛線到達六安。
有了清晰的圖示,顯然六安城并非主要目標,因為即便攻下來也只能打擊魏國淮南實力、但占不住。除非拿下壽春,吳兵才有可能在六安久留。
全琮這一路才是本次吳兵攻略淮南的主力。
秦亮把圖帛放在了刺史府的前廳上位幾案上,用一個三足圓形瓷硯壓著。一有新的消息,他就會來這里添上一筆。他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讓孫禮看到。
但秦亮最近幾天反而很少說話,他做的事主要就是畫這張圖。
那些超越這個時代的新戰術新法子,孫禮等人沒見過,秦亮可以站出來主持安排。但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孫禮這樣有戰爭經驗的大將,必定知道該怎么面對形勢,說不定經驗豐富一些、看得更準。不需要秦亮說什么了。
于是在其他幾個屬官進言、甚至偶爾爭吵的時候,秦亮的表現很不引人注意,顯得很低調。除非孫禮問他什么,他才說說見解。
有個治中從事官、曾在去年秋天嘲笑過秦亮,不止一次在前廳對秦亮冷嘲熱諷,稱秦亮胡亂猜測,意思就是:看罷,吳兵來了嗎?
此時那官兒卻正在恬著臉道:“今年辛酉年,干支不好,兇相僅次于庚子。正月淮南下大雪,鳥獸幾乎死絕。初夏下大雨,河水暴漲,四野澇災。”
秦亮心道:我是確實沒猜到,去年秋季居然不下大雨、今年卻早早就洪澇災害了。如果早知道治中從事能預測氣候,那我就猜今年夏季吳兵會來了。
估計根本沒有人能猜中氣候,不然還要天氣預報干什么?吳軍說不定去年秋就準備干了,發現水位不好才推遲到現在。
治中從事估計也想起了去年的舊事,看秦亮的眼神有點閃躲,好像不太好意思,終于閉嘴。
秦亮卻不想在此時得意地反諷治中,因為最近天災不斷,吳兵又燒又搶又殺,淮南軍民實在很悲劇。這時候去嘲笑人,不太合乎時宜。
去年秋天秦亮多次被人嘲諷挖苦,當時他確實很氣、很苦悶、很難熬,想報復。但如今能證明自己是對的、能吐一口氣了,他反而一點報仇的興趣都沒有了。他忽然對這個治中從事失去了興趣,一下子連其名字也想不起來。
或許時間就是那么神奇,能稀釋一切情緒,當初無論憤怒、仇恨、渴望的心情多么激動,時間稍長就冷了。又或許冷漠才是最大的鄙視,而非憤怒。
就在這時,王凌的長子王廣、到了刺史府前廳。這個大胡子個子高,披上一身玄甲,確實有那么些威武的氣勢。但秦亮知道,這是個假把式。
看王廣那白皙的皮膚,細皮嫩肉的雙手,恐怕壓根沒怎么練習過武藝。秦亮這不到二十歲的小伙,手掌也比王廣要粗糙,起碼他在平原郡干了不少農活、掌上還有繭,在此之前也經常在家鄉練劍和射箭。
王廣上前揖拜見禮之后,便拱手對孫禮道:“家父之意,還是像上次商議那般,吾等應出城決戰。由君先率本部人馬南下,為前鋒。家父隨后再率全部能動的兵馬出城,增援助君。”
孫禮點頭道:“便依此法。”
王廣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又道:“廣已帶私兵一隊前來,追隨于君,聽候差遣。”
秦亮聽到這里,立刻懂了。王凌是故意把長子送到孫禮這里,表示增援的決心。意思是兄弟先上,老夫不會坑你,長子不在你那里嗎?
孫禮估計也立馬懂了,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意:“甚好,老夫得公淵,如虎添翼。”
很好,如虎添翼。
孫禮道:“明日一早若不下雨,本部人馬即可出城。”
眾人一起拜道:“喏!”
這時王廣直起腰,又解釋道:“除了留駐壽春城防的人馬,家父已召集隨時可以出動的步騎一萬四千。另有最先趕到的淮北郡兵一部,此刻已到八公山之對岸,克日可至壽春。家父以為敵勢甚眾,若能多集一部郡兵、值得推遲兩天出城。”
此刻壽春城能動員的兵力,幾乎只有兩個大員留駐在壽春的那些中外軍、私兵。時間太倉促,前陣子又一直下雨,大量兵屯的屯衛、駐守在州郡的地方兵,短時間內完全不可能集結起來,沒辦法的事。
孫禮應了一聲,不用多說。
秦亮一直沒有吭聲,不過與王廣倒是眼神交流了兩次。因為王廣的目光看向這邊,秦亮也就只能回應,以示記得對方的友誼。
對于出城決戰,秦亮內心也沒有異議。若是繼續縮在城里,芍陂水利工程都要被掘沒了,到時候大水漫灌淹掉大量屯田,損失必是慘重。而且現在人口是重要資源,吳軍不僅會搶財物牲口糧食,還會搶屯民,時間一長人都被搶光了,那淮南還守個屁。
而且據說吳兵的陸戰比魏軍要差,擺開了陣戰、說不定比被困在城里跟吳軍打消耗戰更好。魏軍守城似乎也不太在行,芍陂西岸那安城,就算兵少,如果會守城、也不至于一天之內就沒了罷?
眾人散走時,秦亮叫住了剛才那搞迷信的治中從事,問道:“地母經怎么說今年的干支?”
治中皺眉道:“記不住。不過仆有一卜,仲明可一聽。酉年民多瘴,田蠶七分收。豆麥高處好,低下恐難留。”
秦亮有點驚訝,半信半疑道:“意思春夏有水災?”
見治中點頭,秦亮忍住沒吭聲,默然面對。
秦亮心道:剛編的吧?你踏馬早點怎么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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