鍛仙

第七百零二章:壽面

“砰!”

酒杯碎裂,十三郎腳步微頓,目光瞬間閃爍千萬次,復歸于平靜。

“鬼老如何?”

“鬼佬前輩進階化神,如今離開靈修與燕山老祖更多的是陪在霞公主身邊。”

麥少飛沒去過外域,提到的所有人對他都只是人名,自也談不上如何感觸。但不知為什么,燃靈圣子無由覺得緊張,每提到一個人名都會加重聲調,似生怕說錯、漏掉什么。

“道院如何?”

“五雷接替主掌之責,萬世之花破階后領悟一種新神通,可臨時大幅提高修士戰力。因此雖屢屢遭遇激戰,道院學子也有些損傷,但不像別家那樣慘,總體還算不錯。”

三圣子有備而來,似對每一個可能遇到的問題都備好答復,簡略但足夠讓十三郎了解情形;所提到的人也都直指要害,以至于麥少飛的聲音聽上去沒什么波折,有點像背書。

大先生中毒力戰而死,四方聯盟仍在,妖靈大陸戰火未熄,魔宮認為這是好事。

一系列信息串接起來,昭示出某些隱晦但足夠引人注意的線索;其深含的味道,稍有心者便能想到,自也瞞不過十三郎的眼睛。

十三郎沉默下來,似在心中過濾什么,片刻后再問:“老師他死在戰場?”

麥少飛忙答道:“不是。先生力退強敵后身體不支,回歸后百般救治,中間雖有好轉跡象,但最終仍無奈于精氣枯竭,望天而逝。”

十三郎聞之抬頭,仰望著與當初并不一樣的天空,似在認真回憶著什么,說道:“既如此,老師應有話語留下。”

麥少飛澀聲說道:“此事非魔修所能知曉,當時除一名叫袁朝年的學子,并無旁人在場。”

十三郎目光微閃,說道:“老師的法蛻可還在?”

麥少飛連忙回答,說道:“法蛻完好大先生功勛卓著,為兩域兩族千萬修士所敬仰,連那些有親族被先生斬殺的燕尾劍修,對其也都贊佩有加。先生逝后,其法蛻安葬之事為四方共同議定,以不違背道院傳統為前提,安葬在靈修降臨之地,由道院學子與劍閣弟子結劍廬守護,萬無一失。”

十三郎低下頭,目光注視著腳下,默默說道:“人都死了,還有什么失不失。”

這句話不在計劃內,麥少飛不知該如何回應,輕聲說道:“據說劍廬香火不斷;其中不乏各方大佬前往拜祭英靈,祈其長慰于天。”

十三郎搖搖頭,說道:“不是這樣。”

麥少飛聽不懂這句話,茫然問道:“不是怎樣?”

十三郎說道:“他們不是祭拜英靈,不是祈禱老師長慰;他們不想老師就此安息,而是希望他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聲聲如鐵,四字四錘重重砸在心里,夯出一片片鮮血與淋漓。麥少飛面色慘白,恍惚看到無邊幽冥鬼域,億萬怒魂咆哮嘶吼,怎么都掩不住中間那道劍芒,沖天幾欲穿空破界。

劍芒斬不開無盡昏昏地,不免最終沉淪于幽暗,喪失驕傲明厲,與最污穢為伍。

死不瞑目!

“死人是最好利用的,因為不會反抗,再沒有什么不能做的事。”

十三郎語氣淡淡,仿佛在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緩緩說道:“他們將先生安置好,派人好好守著,耐心等著”

麥少飛全身冰冷,顫聲問:“等著什么?”

十三郎說道:“等著有用的那一天,等著有人不甘憤怒,等著有人前去掘墳挖尸!”

言罷十三郎抬起了頭,抬起胸,抬起腳,踏步繼續向前。

聲音平淡,表情無變化,目光如被擦拭多次的鏡面,腳下步伐與節奏沒有絲毫改變,十三郎一步一步,走得平緩,走得安靜,走得穩穩當當。

麥少飛急忙追上去,說道:“這件事”

“不用說了。”

十三郎阻止他,指著街頭一家面攤說道:“吃碗面吧。”

面攤是普通的面攤,中年夫婦加一個女兒,老板一家三口辛勤忙碌,許是口味不錯,價錢實惠,生意相當熱乎。

十三郎是熟客,老板見其前來便主動迎上來,安排桌椅倒上茶水,一面吩咐媳婦下面,末了提到今天有最新到的狼肉,問他要不要嘗鮮。

十三郎笑了笑,說道:“不用,多放點辣。”

老板應著,轉向麥少飛說道:“您吃點什么,新鮮狼肉”

“隨便吧。”麥少飛茫然應著,內心忽閃過疑問,眼前這些凡人因何這般平靜,難道他們不知道十三郎就是八指先生,不知道他是位仙人?

照理說只有這樣才解釋得通,然而十三郎并未刻意改換容顏,經過那么多事情后,三元閣周圍還有不認識他的人?

不考慮十三郎,燃靈圣子白發白眉一身輕衫,嚴冬臘月見不到半點冷意,怎么看都不是尋常人物。這樣的情形下,一個面攤老板非但絲毫不見驚容,反自若與之侃侃而談真不見外。

“隨便不好,瞧您這頭發,還有明顯寒氣過重。”

老板敦厚的臉上透著真誠,回頭吆喝媳婦多加兩塊狼肉,不忘給麥少飛解釋道:“別看雪狼吐凍氣,血氣旺盛的很,最補虛寒。”

“謝謝。”

專修火焰卻被人看成體虛寒弱,麥少飛不知該笑還是該哭。生平第一次對凡人道謝,燃靈圣子無奈坐下來四顧周圍,儼然一副鄉巴佬頭回進城的憨傻模樣,什么都覺得新鮮,什么都覺得好奇。

老板忙著自己的事,一面感慨說道:“林少爺越來越厲害了,今兒一趟收獲不小,足足百多頭雪狼,頭狼那塊頭兒,嘖嘖!”

周圍吃客頻頻點頭,不少人曾見過小少爺英姿,紛紛附和;也有人言道八指先生過于嚴厲,林少爺不算,其姐一個女孩家竟也親臨鋒矢,當真有些過分。

十三郎聽著、微笑著,臉上帶著如尋常老師教出得意弟子的驕傲,偶爾還回復兩句。熱鬧的面攤周圍,給人的感覺寧靜而且平和,落在麥少飛眼中,有些詭異()。

似已將大先生拋在腦后,十三郎說道:“今天有人幫忙,不是真本事。”

老板不認同這句話,鄭重說道:“林少爺才二十歲,二十歲呀!年紀輕輕就干這么危險的事情,真真了不起!”

二十歲,不算大也不算小,放在凡間多半已成家立業,支撐一個全新家庭的生計;但若從戰士的角度考慮,弱冠之年只能算新兵蛋子,正處在磨礪鋒芒階段。雪狼是魔獸,頭狼更加兇猛強悍,非高階戰士不能抵擋;從這個角度看,老板的話不算錯。

絲毫不覺得與一個面攤老板討論這類話題無聊,十三郎說道:“他是修士,離得遠遠施展法術就行了,不怎么危險。”

老板說道:“不能這么講啊!學院里都是修士,個個修習神通法術,年紀比林少爺大的人不是也有受傷,甚至唉!也不知哪來那么多狼,怎么就殺不盡呢?”

十三郎目光微閃,說道:“也許是有人引導,故意弄些麻煩出來。”

老板大驚大奇,問道:“是嗎?什么人恁可恨,干這種缺德事。”

十三郎搖搖頭,說道:“還在查,暫時沒有結果。”

老板憤怒說道:“找出來,讓他沒好果子吃。”

“是啊是啊,找出來要他好看()。”周圍人應和著,渾然沒有意識到他們談論的是什么樣的恐怖,也不想想能夠操縱野外狼群的人具備怎樣可怕的勢力,還有實力。

麥少飛茫然地望著這一切,望著一張張激憤面孔下蘊含的平靜,腦袋仿佛被無數根線牽引,向東向西前后扭轉不停,思維近乎停頓。放在以往,他會覺得這些人的表現很白癡,根本不值一觀;然而今天,麥少飛總覺得不是那樣,白癡們變得強大起來,令他覺得不安,甚至有些恐慌。

數十年禁錮,麥少飛雖沒做什么大事,心智卻比當初更加凝穩;看著周圍的一幕幕,他隱約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懂;心里似有一根線頭閃爍,待去抓時渾不受力,越追越混沌,越急越是煩惱,直至愁苦無狀,身軀微微顫抖。

“面來了。”

一聲輕呼將其驚醒。老板的女兒粗手大腳,微黑的面孔紅潤健康,鼻尖上點著幾顆汗珠,透著一股嚴冬無法掩蓋的熱意。

那是生命的氣息。

修火的燃靈少主陰虛體寒,一名在世俗求生的普通少女熱氣騰騰,麥少飛看著想著,目光轉向桌子上的兩碗面,神情漸漸平靜。

“吃面吧。”

十三郎淡淡說了句,低下頭開始吃面。

他吃的是素面,辣椒放了不少,顆顆紅點綴在清水白湯內,仿佛水中升出的一團團火。

麥少飛沒有動筷,漸趨清明的目光望著十三郎,望著他專心致志于那碗白面,望著那一團團火焰連成了片,仿佛一碗火,又像一片海()。

太辣了,十三郎吃著吃著嗆了喉嚨,咳嗽起來。

一片火海,一片血海。

“哎呀!先生流血了!”送面少女發現異狀,關切驚呼道:“牙口不好嗎?”

“是啊,最近火氣有點大。”十三郎朝她笑了笑,紅口白牙,看不出有何不妥。

“臉色不好,許是累著了。”老板娘插了句,語氣有些埋怨,聽在耳朵里卻覺得親切。

她說的對,十三郎何止臉色不好,慘白毫無血色,與面碗里的顏色相對照,顯得格外鮮明。

少女走過來,伸手說道:“給您換一碗。”

十三郎阻止她,說道:“這是壽面,不能換。”

言罷十三郎低下頭,抓起碗,流著淚,吃著面,輕輕說。

“我自己的血,自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