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有幾分狠擰性子。”
童子一邊說著,一面神識放開查看玉簡中的內容,聲色難動。
“你想怎么談?”
由于力量差距可以拉到極大,人們很容易得出這種印象,修真世界是一個完全依靠“拳頭”行事的地方,“談”這種行為,更像弱者自瀆時的"",軟綿無力,又不如無。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任何相對穩固的社會體系中,每個人都會受到相應制約,都不能做到完全隨心所欲;一言不合揮拳相向,對凡人來講不可長久,修家同樣如此。
凡俗仙家,“和”的時期遠遠大于“戰”,并非那時候沒有摩擦或者太少,而是因為“商談”解決了大多數問題。此為人心所向,絕不是哪個、哪群人可以更改;退一步講,即便出現戰端,最后結局也不是非將一方滅絕才算數,而是以和談作為終局。
“談”才是解決問題的主要手段,越是大事越如此,越是大佬越明白這個道理;然而,由于天性中有著躁動的一面,人們為“打”的興趣遠大于談,看到的多為令人血脈賁張的戰場豪俠,而非那些絞盡腦汁的犀利唇刀。
當然,“談”之所以能夠進行,背后必然、也必須要有相應的武力支撐,或與之類似、等價的東西;比如現在,假如十三郎真的是一名普通學子,則連童子的面都沒資格見到,更別說隔岸與之商談。
來時便知道必有一番口舌。十三郎早有所備,緩緩說道:“晚輩查過尊者典案。稱尊者,第一步要看的并非實力與品格,而是功勞。”
童子點頭說道:“是有這么一條。若無絕對讓人信服的貢獻,怎么能提及尊者之位。不過,你在道院只待了十年,怎會留意到這個?”
話有所指,十三郎坦然說道:“進道院的頭一天,我在書樓查的第一本典籍便是道院九尊。前輩可將其理解為學生胸有大志,也可看成居心叵測。”
這番話夠惡心人,胸有大志放在一邊,此刻如再有人說十三郎居心叵測,怕是要引起公憤。
童子嘿嘿一陣笑,說道:“谷溪任勞任怨多年,功勞的確有一些。但若談到立尊,還差得太遠。”
十三郎說道:“莫離山交代的那些,還不夠?”
童子說道:“丹樓主持被你送到冥界,誰來證明他說的話。”
十三郎指指自己,再指指夜蓮,回答道:“陣樓主持親眼目睹。如果還不夠,眉師當年親身經歷所有恩怨,可為人證。”
聽了這番話,童子陷入沉默,良久不語。
眉師到底是院長。童子可以擺資格但不能不講分寸,如聲稱連她都不能證明那還談個屁啊。不如直接動手,把這幾個搗亂的后輩抹殺!
能殺早就殺了,不能殺就得認賬,沉寂中,從未說過一句話的眉師緩緩開口,聲音平靜依舊。
“老師在的時候,道院發生過幾件蹊蹺事,比如火尊失蹤,院之仇,劍尊救危因何而傷等等;這些事情查不出頭緒,且不談是否與莫師有關,本院將谷師兄封禁與丹樓,確有用意。”
這算默認了,雖還不是那么堅決,一來莫離山畢竟不在當場,此外還缺少至關重要的東西,物證。
“莫離山之罪就是谷師的功,罪有多大功便有多高,所以”
不用童子追問,十三郎隨手拿出一面畫軸,同時以目光朝夜蓮示意,說道:“谷師提到過一副畫,請各位看看這個。”
萬世之花聽聲知意,同樣拿出一面畫軸,當場展示在空中。
眉師豁然轉身,身體猛的顫抖起來,旁邊童子等人震驚失色,均有些難以置信。
一模一樣的兩幅畫,一副普普通通,一副內隱玄機,顯然一個是仿,一個是真品。兩幅畫上皆有一名清麗女子,真品面目有些模糊,但只要眼睛不瞎便能看出來,那是眉師。
“這難道是樓蘭古畫!”
震驚過后,童子回頭看著眉師,罕見嚴肅的聲音說道:“傳聞,漠北慘案因一副畫所起,莫非就是這副?”
眉師不答,其身軀劇烈顫抖不休,顯然正極力控制著情緒,避免當場崩潰。
沉默是最好的答案,童子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再問十三郎:“這幅畫,你從何處得來?”
十三郎坦然道出一切,唯獨將齊飛的那段隱瞞,后說道:“樂洪濤死了,鳳女殿姐妹全程目睹,可為人證。”
“還有我!”小不點高高舉起手。
童子默然,稍后說道:“沒辦法證明這幅畫屬于莫離山,便不能說他與樂洪濤勾結。”
比起剛才,童子話音和緩太多,因他很清楚道院與道盟叛逆結合意味著什么,絕對大禍所能形容。
十三郎說道:“賈克與上官遇襲,學生將其搜魂后,知道他受樂洪濤指派。嶺南事變,第一名受審者是何問賢,鐵月等人對其搜魂時候發現,此人受一名道院中人指使,可惜看不到面目,唯一線索是墻壁上掛有女子畫像。泗水擊殺樂洪濤,他告訴我道院奸細的線索在畫中。昨夜丹樓,那面安放鏡子的墻壁被毀,學生核對后認為,那里原本不應該是鏡子,而是一副畫。”
嶺南眾人都還活著,影壁至今保留完好,無需十三郎再做說明,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人證,物證。
能夠追查的東西反而不需要追查,因為太容易被戳穿,這便意味著,十三郎既敢說出來,其根據必能叫人信服,甚至不用去看。
童子漠然說道:“當年慘案發生的時候。莫離山不過是一名剛剛結丹的小修士,哪有資格參與爭奪。你所講的這些。都只是佐證與推斷,太過勉強,做不得準。”
“死老頭,不講理”小不點氣得紅了眼睛,憤而大叫。
“不得無禮。”
阻止小不點,十三郎說道:“前輩所言很有道理,學生并不認為這副畫屬于莫離山。”
童子說道:“那是何意?”
十三郎稍稍沉默,片刻后說道:“樂洪濤告訴我。他是雷尊的兒子。”
“呃嗯?”
“啊!”
“胡說!”
“放肆!”
怒叱,怒喝,甚至怒吼,幾名大佬紛紛變色,兩位尊者憤而瞠目,怒發幾可沖天。
這太離譜了,也太嚴重了。嚴重到讓人不敢去想;相比莫離山,雷尊地位不知重要多少倍,影響更是天上地下,完全不在一個層次。
最關鍵處在于,此時眾人才意識到,十三郎以立尊名義引發躁動。從谷溪之功起步,最后把禍水引向雷尊,其目的儼然不是為了谷溪,而是從一開始就著眼于大比
如此心機!
“你與雷尊有何仇恨,如此糾纏不休!”
“肆意妄為。屢施陰謀,誅心之言!”
怒叱聲聲。唯兩人沉默不做一辭,首先是眉師,心神動蕩至今難以平復,此外還有童子,其臉上再無絲毫嬉戲,目光灼灼。
“都給本座閉嘴!”
一聲斷喝鎮住場面,童子凝視著十三郎的眼睛說道:“近年常有傳言,說仙靈圣子齊飛是雷尊之子,本座以為,那純粹是胡說八道,或為有心人故意挑唆。”
十三郎默默聽著,想了想,說道:“學生也這么認為。”
童子說道:“如今你告訴我,齊旻的兒子是樂洪濤,那么不用問,玄機子收養一事也有蹊蹺,是他苦心安排的結果。”
十三郎回答道:“學生也這么認為。”
童子又說道:“樂洪濤死了,齊旻當然不會承認,不管玄機子怎么認為,多半也不會自爆其丑。從表面看,這件事似乎死無對證,然而實際上只要徹查齊旻當年行程,與樂洪濤被收養一事做對照,便可做出推斷。”
十三郎仿佛變成木偶,重復回答道:“學生也這么想。”
童子瞥了他一眼,說道:“所以你認為,此畫先由齊旻所得,之后轉贈莫離山,再由莫離山流露到樂洪濤手里?”
十三郎回答道:“學生就是這么想。”
童子冷漠說道:“問題在于一點,此畫關系重大,齊旻此人雄才大略,如像你所講的那樣,怎會犯下這么低級的錯誤。”
十三郎終于搖頭。
“恰恰相反,此事證明,雷尊真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怎么講?”
十三郎說道:“這幅畫在學生手里待過幾年,每每觀望都會覺得心神歡暢,全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服;前輩睿智,當知道長此以往的話,會出現什么樣的效果。學生自認為心志堅定,且開始便有警惕,觀畫數次便覺得難以經受,雷尊與晚輩心態不同,苦求真相不知研究了多少回,猶能斷刀斬流將其拋去,堪稱大智大勇。”
十三郎說道:“事分兩面,如換個角度考慮,這件事情倒也正常。樓蘭古畫如為眉師家族所有,傳承不知幾代幾族,并無一人能夠解開秘密。雷尊志不一定在樓蘭,聯系到這些,必然要想個法子處理。”
十三郎又說道:“丹樓主持不是天生就有反骨,哪會那么容易勾結外人?但他自命不凡、心中所想得不到滿足,偏又受到劍尊壓制,老院長審斷,內心怨念日積月累,成為最最容易下手的對象。”
稍頓,十三郎繼續說道:“至于前輩提到,雷尊將此畫贈與莫離山會有泄露機密的風險,學生以為,純屬杞人憂天。”
極其無禮的批辯,童子沒有因此發怒,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