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我不出去。”
受人擺布不是一天兩天,十三郎從未這般憤怒,聲音中竟有厭憎意味。
“送你回去直面古帝,以為你是誰?”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番話都已說道絕處,然而上官馨雅不為所動,微嘲說道:“徹底毀掉樓蘭,古帝便可擺脫枷鎖,自如穿梭星空兩界,以他的能力,你認為躲在冥界能夠安全?”
十三郎回應道:“那又如何?我不在乎什么混沌之寶,大不了把這塊破石頭給他。”
上官說道:“你以為混沌之寶是什么,想送人就能送人?”
“要怎樣?”
“要你死,或以命魂獻祭。”
“總之我沒打算去。”
十三郎說道:“留在這里比上門好,起碼可以多點時間準備,找幾個朋友幫忙。”
上官馨雅沉默片刻,不解說道:“明明不是這樣的人,何必裝樣?”
十三郎冷笑說道:“我是什么樣的人,你有資格評價?”
談崩了。
都說女子心思細膩,實則未必盡然,眼下情形而論,上官馨雅所講的全對,十三郎全懂,可就是難以接受。
談話得分對象,假如上官不是上官而是當初那個圣女,十三郎當會虛與委蛇,要多親密便能多親密,要多誠懇便有多誠懇,然而從上官口中說出來。感受格外不同。明白了說,之前那些事情,上官馨雅應該好好商量著來,而不是一副“頤指氣使”姿態。
上官未必故意,或者她受到圣女影響,或者因“交出”混沌之寶而心有小小不甘,類似理由。向來理智到冷漠的十三郎此次未如以往那樣平靜,想想羽公子,想想上古世家,再想想當初與圣女交鋒,險死還生的那一幕,十三郎首次因挫敗生出氣餒憤懣的情緒,難以釋懷。
明知道這樣不利于解決問題,仍難放開心結。
“你在利用我。”
本應該說連你也利用我,話到嘴邊終究省了那兩個透露“軟弱”意味的字眼。十三郎冷笑說道:“你心里仍裝有圣女意志,想利用我、準確地講,你需要混沌之寶才能恢復樓蘭盛世,想借我之手向古帝復仇。”
上官馨雅沉默了一會兒,老老實實點頭回應:“一半一半。”
十三郎稍稍皺眉,很難猜測哪一半對。哪一半是錯。
上官馨雅并未急于解釋。忽而說道:“你知道古帝是什么樣的人嗎?”
“想說他不擇手段是吧我見多了。”
“見得多,代表不了什么。”
上官馨雅說道:“與古帝作對,尋常人再多也無用,冥界即將崩滅,有能力的大能猛鬼那時都忙著尋找出路,你能找誰幫忙,啞姑嗎?我要提醒你,啞姑這個閻君不是那么好當的,輪回如果修不好,她多半活不成。”
聽了這番話。十三郎神情微黯,閻君這個職位與輪回密切相關,不可能完全割裂,意味著輪回若不能修復,新任閻羅多半會死;即便不死,不能掌控輪回大律的閻君有什么意義?
這是閻君選擇啞姑的另一個理由,只不過十三郎答應的還算干脆,沒用著說出來。
“看來你早就知道。”
“狗日的”
莫名先罵一句,十三郎說道:“竭盡全力修復輪回,為公為私,這才是我的事情。”
上官淡淡說道:“為公為私,樓蘭都是你的事情,先后罷了。”
十三郎張口結舌,心里想這女人是不是瘋了,憑什么說的這么天公地道。
“挾閻君以令冥朝,一萬判官打一個古帝,想法不錯。”
道破十三郎所想,上官馨雅說道:“古帝這個人,和你想的不太一樣。做事不擇手段,身份、虛名統統不放在眼里。此前對你有寄望,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忍,混沌之寶養成,樓蘭現世,他再不需要等下去。若決心出手,我斷言他會去滄浪抓走所有與你有關的人,做到萬無一失。”
稍頓,她繼續說道:“如果還不足以讓你就范,別忘隨你同來的那些生修,還有被你視為親人的那些人,他們既然返歸回陽,一定會被古帝找到。”
“用得著你操心?”到這里再也聽不下去,十三郎眼內射出兇芒,逼問道:“你到底是誰?不會是”
“別瞎想了。”上官馨雅幽幽嘆息,誠懇說道:“我是上官,所以才這樣和你講。我是圣女,所以會把友情、同情、憐憫之類的無用東西全部屏蔽,這些年來,我做最多的就是消化圣女記憶,越來越覺得其不易;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因而不知其難其苦,其智其心。”
聽過這句解釋,十三郎沉默下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做圣女,某種角度講與做皇帝類似,的確不能像普通人那樣快意恩仇,更不能慈軟懦弱。背負著無數人期望,再仁和的人也會漸漸變得心硬如鐵,反之若不能做到這點,絕無可能稱職。
以往的上官馨雅,聰慧有余,但從上位者的角度、其性情稍有缺陷,比如十三郎知道的假如上官足夠果決冷辣,羽公子哪有資格糾纏那么久。
先因羽公子之殤,后吸收了圣女的經驗與記憶,此后數百年,上官慢慢發生變化,一步一步朝真正的圣女方向靠攏。
這很正常,不,應該說這才是正常現象,若其還如當初那樣,反而會讓人失望。
十三郎能做什么?
勸說其放手,放下。放棄
縱能做到。他也不會那么做。
“元磁之母必須養,不然馬上會死;養成混沌之寶,樓蘭一定現身;樓蘭現身,古帝便知其因,定會全力摧毀樓蘭,追查其因;只要他那么做了,遲早、不。首要想到的就是你。你與古帝對抗,除自身努力提高,外力必不可少,可想到的幫助中,再沒有什么比樓蘭古城更合適。那里能夠限制古帝,還有大陣可以利用,我是圣女,回歸便可主持開啟,與你共同誅殺那個逆賊!”
前因后果。環環相扣,上官馨雅認真說道:“你是有大智慧的人,這些事情不用我說也能懂,此戰結果雖無定論,但有一點可肯定,此后的我要么死去。要么與樓蘭內的龍魂融合歸隱恒久。所以你放心,樓蘭無論如何回不到以前,再不會為禍星空。”
“為禍星空關我屁事”十三郎猶豫了一下,問道:“血魂呢?”
上官馨雅沉吟說道:“拿混沌之寶做籌碼,或能換其出手想幫。”
“不是說混沌之寶不能送”
“不是絕對不能。”
不等十三郎開口,上官馨雅繼續說道:“關于這件寶物,沒有誰比圣女研究更多,沒有那個地方比樓蘭準備更充足。只要大陣重啟,我有把握重開命關,以城內時代喪滅的命魂替你一人之魄。轉移混沌之寶中的那一絲牽掛。”
“意思是”牽掛什么的十三郎不懂,但不妨礙理解其話中內涵,遲疑問道:“把混沌之寶轉交樓蘭?”
“是的。”
“呵呵。”
“呵呵什么?”
“沒什么。”
“你打算長久占據它?”
“沒有。”
“重器不祥,樓蘭千萬性命因其而亡,古帝、我、血魂子,將來都無法脫出這個命運,所以我奉勸你,最好不要有這種念頭,別等到妻離子散才后悔”
“真沒有。”十三郎不肯聽下去,追問道:“既有把握說動血魂,古帝豈不是手到擒來?”
“手到擒來?”如果可以,上官馨雅估計會啐十三郎一臉,說道:“別裝糊涂了,我們不與古帝斗個你死我活,血魂子不可能出手。他知道古帝與樓蘭之間的恩怨,絕計做那個漁翁。”
“那還求他?”十三郎憤怒說道。
“你是把握先敗古帝,再戰血魂?”上官馨雅平靜反問:“還有一個神秘莫測的天道?”
“好吧。死斗古帝,獻寶血魂,最后看著他和天道打死打活,這就是你的計劃?”
“是的。”
“理由?”
“天道能夠化身千萬,血魂子可以冒險被古帝先得寶,但他絕不敢任由天道占先。”
略想了想,上官馨雅補充道:“站在朋友的角度,我認為這是唯一能夠替你破局的方法,而且有個前提,需得他們三人實力相當的基礎上才能成立,假如有一方”
“我懂我懂。”十三郎心想別拿我當傻子一樣看待,嘴里說道:“最后一個問題。”
“你說。”
“在我看來,有所圖、心意堅的人都一樣,古帝、血魂、天道,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寶物,分化三者的策略沒什么問題,關鍵在于甄別與選擇。”
一番事先解說,十三郎聲音轉冷,寒聲問道:“我不反對你想借機復仇,但需保證策略能夠有效實施。所以你必須告訴我,除了感情傾向,選擇與血魂和解、與古帝戰斗的根本理由。”
“古帝與血魂他們是不同的。”
上官馨雅的聲音有些怪,聽在十三郎耳中、就好像碰到什么難以情的事情無法出口。
“嗯?”
“玄武應龍之戰,殘魂精魂潰散,影響到許多后世人修。”
上官馨雅再猶豫了一番才說道:“古帝和三龍衛一樣帶有應龍血脈,但他天生畸余。”
“畸余啊!”
好一會兒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十三郎瞠目結舌。
“他媽的啊他媽的。真是他媽的。”
談話過去很久。十三郎仍禁不住反復嘮叨,感慨萬千,萬千感慨。
無所不能、君威浩蕩的仙人居然是個太監,先天不足這種事情說出去,恐會驚落無數下巴與眼球,比這更讓十三郎疑惑的是,強如古帝難道想不出辦法補救。圣女又是如何知道?
難道說他們
“呸呸,呸呸呸呸!”
暗罵自己好生無聊,十三郎腦海忽然浮現出一張久違的面孔,頓生惆悵。
“不知灰哥現在過的咋樣,與玲瓏姑娘有沒有修成正果呸!”
分別之后經歷這么多熱鬧,大灰在的話不知多開心,有一點可斷定,最最讓他開心的一定是剛剛聽到的這條秘聞,估計能讓他笑上一年。
音容笑貌如在眼前。眼前仿佛看到一個龐大身影不停搖晃,因為笑的太厲害無法定形,在人與本相之間來回切換。
“那個裝模作樣的王八蛋居然沒jj,哈哈,哈哈哈哈”
“唉!”
放縱過后是沉重,十三郎揮揮手拂去亂思。逐步從失神的狀態中擺脫。
想到大灰。自然而然想到很多人,想到紫云、亂舞、劍閣內的諸般人等,當然還有仙靈殿,夜蓮以及其腹中胎兒。
道胎應還在成長,萬世之花不知能否支撐得住,兩大星域卷入戰火,狂靈之地被自己帶走,滄浪靈修的飛升通道被隔斷,魔族反而成了幸運者。
樁樁件件,人人事事。平日忙碌不去想也就罷了,此刻因之前的那番話想起來,十三郎頓覺時不我待。
眼竅處,天絕穩穩吸納著銳金氣息,劍身慢慢呈現出一種可稱之為動感的現象,就像其本質發生變化,能像水一樣流動;劍柄處,深層地,劍尊端坐看不出什么變化,但從周圍劍意縱橫、每時每刻都在和銳金之氣發生“交流”看,明顯沒閑著。
丹田所在,風、雷、火三基之外,一團銀色光球漸漸匯集,距離最終成型還早的很,但卻絕不停頓,步步朝前。
人也好,靈也好,包括身體的自動反應,沒有一個不在忙。
目光轉向靈臺,望著那顆被五彩包圍的小小漩渦,望著它像個孩子一樣酣睡、不時翕動幾次,釋放出驚人威壓。
“他媽的,養了再說!”
養寶不是件容易事,先不說十三郎自己還傷著,實際上,元磁之母雖然現身并且發揮作用,并不代表十三郎已經無憂,仍舊隨時面臨生死危機。
最怕當屬磁母暴動。瑞金之氣不足亦或太充足,不管吃不飽還是吃的太飽,都有可能造成劇變,比如那個塞子完全打開會怎樣?十三郎根本不敢想象。
那個小小漩渦也不好伺候,沒過幾天十三郎便知道,它并非一次吃飽睡足即算養成,而是分成幾個不同階段。比如這次,當漩渦初步沾染一些五彩光澤后,它像睡醒了一樣跑出靈臺,又開始“捕捉”那些銳金之氣。
用捕捉形容,是因為它明顯帶有一定的主動性,似乎還有些篩選的意思,其肚量比之前暴增十倍,而且能夠看出銳金之氣明顯有“恐懼”的意思,被漩渦追逐四方亂逃,給十三郎帶來額外“殺傷”。
總體而言,二次進食依舊很快,等到小小漩渦吃飽喝足,依舊跑回到十三郎的靈臺安睡,照例吸引著五彩光澤于是十三郎忍不住擔憂,一直這樣進行下去,自己體內量劫不夠怎么辦?
除了這些,最讓十三郎頭疼的是還是“溝通”,按照上官馨雅指點,他需要通過這個小漩渦控制磁母,方式就是培養感情,說白了就是誘拐。
然而該怎么做?
十三郎放出一絲靈識,嘗試著對漩渦發出召喚。不用說他有多么小心翼翼,聲音更是溫和親切到極致,幾近于諂媚。
“小漩?”
“小渦?”
“小漩渦嗎的,得取個好聽的名兒。”
正想著如何拍上馬屁。小小漩渦突生變化。一口吞掉十三郎釋放的靈識。
“有門兒!”
既驚且喜,十三郎只怕它毫無反應,正想繼續,一股如針刺刀刮再以火油灼燒的感覺油然而生,厲聲尖嚎。
“吼!”
來的太突然了,程度太劇烈了,就像洪水太猛瞬間沖破承受極限。十三郎的身體直接在空中翻了個身。
“嗬!啊?嗯?”
劇痛,震驚,疑惑,驚慌過后,穩定之后,十三郎很快捕捉到要害。
自己能動了?
抬抬手,踢踢腳,扭扭脖子扭扭腰很吃力,但他確實能夠移動。
“跑!”
丟下磁目。自己跑掉,這是十三郎的第一個念頭。跑出去,至少別留在銳金之氣正中央,看情形決定下一步舉措。
很快被證明行不通,不,應該說很難行得通。
磁目并不在乎十三郎怎樣。問題出在那個小小的漩渦身上。它不肯離開磁母也不愿放棄量劫,每當十三郎嘗試離開,磁母便會生出一股吸力,漩渦隨之動蕩。
“這個”
幾番躊躇,十三郎最終放棄初衷,沒敢強來。
“那么,繼續”
又是幾番躊躇,十三郎再度放出靈識,一如之前那樣試探漩渦。
“啊!”
過程依舊,結果更慘。即便做足準備,十三郎仍被劇痛所傷,抽搐半響難止。
除此再無其余反饋。只知道自己的靈識被吞,有沒有用,有用的話是好還是壞,一概不知。
也許養出一個兒子,也許養出一個怪胎,也許什么都不是,也許耗盡十三郎的靈識仍無結果,也許
也許沒有那么多也許。
問上官,得到的回應異常干脆:不知道,看著辦。
內憂外患,傷橫累累,身心俱疲,十三郎僅剩下自憐。
“這他娘的叫什么事兒啊!”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盤旋在法壇世界里的銳金風暴一天比一天劇烈,范圍卻越來越小。
越小越稠,越稠便越是可怕,從外面看,所謂銳金漩渦已經不能叫氣流,無數道劃痕真實可見,無數次碰撞叮當不停,根本就是一片利刃汪洋。
三十年后,銳金漩渦趨于穩定,其消耗與法壇供給的速度達到平衡,再未濃縮,也不再擴展。
“終于停了!”壇外,河間王長出一口氣,低頭望著下方三層,面色陰沉如覆蓋一層濃云。
“但愿如此。”火云王臉色不比河間王好,神色中多出一絲悔意,與敬畏。
三十年,法壇吸力不斷增大,九大鬼王非但不能從中獲益,反而被迫輸出法力,方能維持法壇穩固。他們尚且如此,下面三層的鬼修更不用提,比如河間王手下,原本就沒什么指望的三獒被活活吸干,余者也都身帶重疾。
最讓人無奈的是,他們不敢、也不能這樣放棄,不談心血盡失能否接受得了,關鍵在于法壇一旦崩滅,有可能直接導致世界崩坍,后果不堪設想。
后悔無用,事實已成,好在法壇終于穩固,九大鬼王抓緊時間休養生息,重新開始吸納
與此同時,銳金之海周圍,慢慢聚集起九名妖修,分成三個方位,三團鼎立。
“快了。”望著前方萬道銀光,蚩虬敏銳地察覺到些許變化。
“準備。”獨角妖修聞聲而動。
“好。”另一名面色青綠的妖修緊隨其后,揮手間周圍綠波蕩漾,憑空生出一片碧湖。
“注意兩旁。”蚩虬的視線落于風暴兩側,不足百里之所在。
現場不光只有他們,另外兩處,兩團妖修各施法度,以自己擅長的方式設置陣法,隨時準備迎接可能出世的重寶,以及彼此間可能會有的殺戮。
時間比想象的要長久,自此刻起,銳金之海不時傳來動蕩,時而還能聽到雷鳴般的巨響,然后慢慢停歇恢復原狀。準備好的妖修苦苦守候著,一晃,又是三十年。
內里周圍,九名妖修漸漸不耐,但都苦苦忍著,外面,九大鬼王漸漸恢復,甚連下方諸人也都好轉的時候,法壇世界再生變故,比其上一次,只強不弱。
終于有一天,銳金之海有了變化,在眾人幾乎沒有防備的情況,突然開始放大。
與之想伴的是一聲凌厲長嘯,一只由萬劍組成的狂龍,與那個打頭好似搬山行走的身影。
“給我出來!”
判斷有誤,卷尾還得半章左右,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