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嬰孩,對手的運用只有一個:索取。¥℉,
他們要看,要被看;要抱,要被抱;他們要吃奶,要逗樂,要感覺愛,聽到哄,看到人們視其為寶,彷如世界以自己為核。
靈胎也好,魔種也罷,即便圣人、即便那些一出生便能捕獵的猛獸毒蟲,其首先期待的絕不是殺戮,而是充滿善意與關懷的目光。這個時候的他們,尚不明白“拍”“打”等詞匯的意義,當有不喜抗拒的時候,最有力的武器是哭,咿呀叫喊聲中擺手的目的為了“獲得”,而不是“反擊”,或者“襲擊”。
這是一切生命之本能。
然而有些時候,有些人,事情會變得不太一樣。
蓮花世界,胖嘟嘟的嬰兒咬唇含淚,揮掌拍打的時候臉上表情千般無奈,萬種委屈,傷心不已。
“啪”的一聲響。
肥嘟嘟的手掌拍向飛殿下的臉,打中他竭力迎擊的掌影,無數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下,嬰兒的手似無阻礙般突破層層道法封堵,一擊將對手摧毀。
“吼!”
初次交鋒便被摧毀一條手臂,飛殿下閃身暴退,退無可退,只好奮力再聚左臂,浴血迎擊。令所有人不解的是,此刻飛殿下的目光,雖驚慌但無一絲絕望,相反透出極度的驚喜與熱切,長嘯、大笑不已。
“這是怨嬰?”
“道胎、魔種,交匯轉化而生的怨嬰,哈哈”
笑聲中嬰孩二度揮掌,姿態模樣一成不變,只是委屈的味道更加濃郁,眼中堆積的淚水更多。
不該降生他被迫顯身于這個世界。看到的不是熱烈笑臉,而是一雙充滿貪婪與惡毒的眼;感受到的不是父母的欣喜與撫慰,而是逼迫與壓榨,且要奉獻不能輕易動用的力量。
單純的他理解不了這種事情為何發生,就像周圍的人理解不理他為什么哭一樣;此時此刻,蓮內世界人人震驚。個個歡喜,少數驚恐,但都不是因為這個生命的降生與情懷,而是看到他的力量。
那種強大、威嚴、純粹而又張狂的力!
修士一生夢寐以求的東西,對這個尚未出生的嬰孩而言只是與生俱來的伴生品,擁有這般力量的他,如此強大的他,為什么,有什么資格那樣悲傷?
下一刻。四方人群面面相覷,神情復雜,內心似乎明白了什么。
自舉起手臂開始,胖嘟嘟的嬰孩就開始變瘦,前一次尚不是太明顯,在與飛殿下發生碰撞、未能將其滅殺之后,其瘦弱的速度明顯加快。
點點明光如星辰般飄出他的身體,釋放到周圍。徐徐潰散,變成這個世界的養分。它的一部分。
胎生、既成世界,然而胎未成,世界依舊,便需要抽取胎中元力以維持。借助母體本命交修的蓮臺,嬰孩構筑出蓮花世界,但想把它維持住、并且生長。需要不斷地補充力量。
新生世界,力量只能由他來提供,這是規則,沒法改變的事實。
道胎降生,世界新生。本該蓬勃滿滿向榮意,現如今,先天不足的他還要面對強敵,注定走向夭折。
下雨了。
不知何時開始,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天而落,打濕無數人的衣裳,扶起無數張面孔。
人們看到、看懂那個嬰孩的心意,看到天地與之同悲。
頃刻間,雪蓮溶解,火蓮慟哭,空間內忽生大雨磅礴。
雨落生根,大地長出嫩草青青,清河瞬間生出游魚,天火地冰不再寒冷,在其中的人們如浴春風,身體、神魂所受到的傷勢快速復原。
道胎為天,天生世界,天道生來養育世界,世界中一切被視為子民,子民成長反補天道,這是一個世界的圓。就像界魂內的得福一樣,這個消散中的嬰孩舍身成界,本能地開始滋補、養育這個世界的一切。
但他弄錯了,弄錯了很多很多不能弄錯的事;比如這個世界并非原創,里面的人也不是其催生出來、可以慢慢成長的人。
這里的每一個生命都如此強大,需要的養分是那樣的多,且根本不懂得反饋。
而他才只不過是個早產兒。
比這更重要的是,作為新生天道,他沒有一分一秒學習、摸索的機會,因而在掌控、不,戰斗中的他根本談不上掌控,因此一切都按照規則本身進行。
其結果是:他的對手、飛殿下也在雨水中恢復!
凡沾染雨水的人,凡被打濕的一切都在吸納、分享世界元力,都在吞噬他的血肉與生命。
這是他的義務。
這是他的命。
“啪!”
雨中傳來二次交擊,飛殿下左臂再度斷折,人被擊飛,但其右臂居然長出小半,臉上狂喜之色更濃,笑的也更大聲。
“沒錯了,你已注定演變為怨嬰。”
怨嬰?
在場這么多精修大能,但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尤其剛才初次聽到飛殿下大叫的時候,多數人并不太明白其中含義。不是不知道怨嬰是什么,而是想不通這個嬰孩怎么會發生那種轉變。
“怎么會?”傳功崖上,道院所有幸存強者集中到一起,紫依不明白飛殿下的話,疑惑目光投向眉師。
何謂怨嬰?把嬰字去掉改做靈,啞姑就是現成一例,把初生嬰兒改造為怨嬰,修真界并不缺少此類功法,因此殘毒皆被列為禁術,為絕大多數修士所不容。
看似合情合理,然而放在道胎身上,卻又顯得極其荒謬,根本沒有可能。
道胎是什么?道胎是天,天生萬物,換句話說萬物皆為天所有。包括誕生他的父母,最后都將被其視做子民。
天生萬物,視萬物如無物,天擁萬種情、所以無情,天道不仁、不義、不悲、不怒,只有規則與秩序。
怨靈誕生的首要條件是怨氣。天生怨,怨來怨去最終只能怨到自己頭上稍有理智的人都懂得那是最最無用的事,生而為天,他怎么會、怎么能這樣?
可他就是這樣。
視線中,肉乎乎的嬰孩快速變得瘦弱,臉上稚嫩迅速消退,代之以明悟與漠然,并有堅定與怨憤。
“他是天,生而知之的天。所以能明白許多事情。”
群修當中,眉師至今修為算不上最高,但她修有靈犀之眼,雖不懂、仍能看出梗概。
“然而他同時是個嬰孩,一個心智尚未健全、不該臨世的嬰兒,這時候的他不夠理智,尚不能將內心深處那一抹依賴與親近抹去。”
鬼道在雨中凝聚出法體,黯淡的眼神從未如此清透:“這孩子。在埋怨他那個不爭氣的爹,還有他那個不得已的娘。”
“怨由心生。一發不可收拾。”眉師微微嘆息,說道:“僅如此,仍不能足以將其改變。”
“還有什么?”紫依聽出不妙。
“他是道胎,也是魔種,生來便有三分魔性。”鬼道代替眉師回應,搖頭默默說道:“齊飛的話是對的”
“誰管他對還是錯。”紫依不想聽關于齊飛如何有理。挑眉追問:“如何阻止?”
“這個”鬼道猶豫一下,忽說道:“不管這孩子是靈是魔,算輩分得管我叫一聲爺,他爹不在,我這把老骨頭又不中用。可,總不能看著孤兒寡母”
“鬼老這樣講就沒意思了。”眉世打斷鬼道的話,笑了笑,接口言道:“十三不算我的正式傳人,但也偷師學了點東西,況且卓師兄”
提及大先生,眉師神情有些黯然,又有些驕傲,接著說道:“總之都有關聯。”
“弄什么呢你們?”紫依不知有沒有聽懂,但其修火、最不耐煩這類拐彎抹角,冷笑說道:“說的好像我是晚輩一樣,別忘了,本尊才是他的啟蒙恩師。”
“呵呵,也是哦”
開口難言,鬼道與眉師相互對視,先后朝對方點頭。
“難保成功,唯有一試。”
“盡心無悔,理當如此。”
“什么逍遙,什么自在,朕都再不需要。”
道胎魔種如何變成怨嬰,修為最高,見識最多,飛殿下最清楚此中因由,因此最最開心。
“朕將走出一條截然不同的路,馭天道為奴,踏遍虛空,直問主宰!”
近乎瘋癲的叫喊聲中,飛殿下的身形驟變模糊,如狂風萬道在蓮花世界內飛馳,望之僅余光影。這樣做的好處不少,一來可以讓對手更難捕捉其本體,二來能夠爭奪更多雨水精元,非但如此,他能在這個過程中加強與蓮花世界的聯系,最終將其據為己有。
天道為奴,蓮花世界,以此為依托闖開大道,不斷復制未來如此美妙,飛殿下疾馳中不忘關注靈胎,望著他臉上的陰冷、決然漸成主流,漸漸占據全部臉龐、與心胸。
只待嬰孩眼中依眷消散,淚水枯竭,那種帶出娘胎委屈改變根骨、變成憤怨與毒絕之后,即可宣告生命重始;屆時道胎也好,魔種也罷,通通消亡變成這個世界的養分,但會催生出一個、不,是一只兼具它們天賦的怨嬰。
“師妹啊,為兄當真要謝謝你,也要感謝蕭十三郎。如果沒有你們,如果不是你們擁有這樣的機緣,上哪里去找如此奇物!”
到這一步,飛殿下再無絲毫懷疑,心內涌生無盡感慨,為何美妙來的如此突然。
“很可惜為兄不能放過你們,為保證怨嬰轉化順利,為兄需要你們做最后一事。”
“朕要讓他親眼看到你們:生,不,如,死!”
天上,火蓮仍旺。那個新生的嬰孩已經變得瘦骨嶙峋,星光仍從其身體內不停飄出,與之前不同的是,如今每次星輝綻放,他的臉孔都會抽搐幾次,似在承受著極大痛苦。
蓮內世界。清河岸邊,雪蓮之上一點芯,夜蓮仰頭對著天空,愴然淚下。
今生今世從未在其臉上出現過的表情今日出現,萬世之花的眼睛一眨不眨,望著嬰孩滿空追逐,望著他聚集最后力量,舉手,怒嚎。揮拍第三擊。
“殺啊!”
除了哭,這是他降生學會的第一個字。
天空火蓮隨之大放光明,隨嬰兒之掌徐徐沉降,速度格外緩慢。
這是他最后一次出手,也是他能夠做到的最強一擊。
但他不是一個人。
“三生祝,命三生,三生反世!”
三聲唱,雪蓮燒。腳下白蓮化生烈火,洶洶之中托起夜蓮的身體。顯得圣潔而莊嚴。
頂門三色彩虹釋放,出一寸,白一片,待其完全離開身體,滿頭青絲盡數成霜,披散、遮蓋住那張絕世容顏。
飛虹飛舞。紅鏈當空,剎那間卷住嬰孩身體,將其拉回到燃燒的雪蓮之上,拉回到他原本應該留駐之地。完成之后,彩虹再度飛躍天空。似游龍鉆入到那只無主自降的手掌內。
差不多同一時間,星空某地,巨眼當中,纖細少女緩緩起身。
“這個也算我的孩兒吧。不管了,以后保管能嚇哥哥一跳。”
說這番話的時候,嬌俏少女不是太確定,隨即像偷拿了什么不該拿的東西一樣,神色有些俏皮;很快,她從失神的狀態中擺脫出來,雙手于胸口結印連展,口中同時大唱。
“三生祝,舍三生,三生反世!”
幽幽大唱傳透虛空,同樣穿空而過的還有少女的身體,不知什么原故,她像火焰一樣自動燃燒起來,熔后熱浪無形五質,但被一股冥冥中存在力量牽引而走。
“嗯?啊不!”
巨大的眼睛此刻才有所發現,不甘的怒吼回蕩在四面八方,聲傳千萬里。
“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什么樣的力量能夠擺脫不管怎樣,不能讓你白取本尊千年之力!”
言罷,巨眼濃縮,轉瞬間化為萬米大小,挪移而走。
感應仍在,他要追上去,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不要啊!”
幾乎在少女化火而逝的同時,虛空當中疾奔的十三郎似有所感,驟然止步,本已猙獰的面孔隨之綻開,哭喊般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嚎。
“為什么!”
為什么?
不要什么?
除當事者無人知曉,然而這一聲呼喚帶有別效,側面兩到飛虹疾速,徑直而來。
天魔刀,掌天弓,幾乎同時抵達。
有什么用呢?
空間就是空間,距離就是距離,除了天道,誰都不能隨心所欲。
“給我長!”
也許是靈感,也許是有備,也許純粹為了碰碰運氣,來不及體會心神劇痛的十三郎再發一吼,操弓的同時已自刀中取出真魔氣息,一口吞掉,再朝弓身噴一口本命之血。
“開啊!”
反背開弓,拉矢界外,一股近似瘋癲的氣息從掌天弓的弓弦上滋生,以這樣的方式提升品質,成不成功放到一邊,因其方式太過霸道,大有可能爆碎于下一刻。十三郎竭力拉弓的同時再爆悶哼,從其身體內走出一條虛影,徑直站上三寸箭矢,死死將其抱住。
分魂術,使用時需要慎之又慎,今次,這樣用根本是在搏命。
命已搏,弓張開,箭矢入流星飛射而走,速度哪還有什么速度可以形容,望之不及。
做完這些,十三郎的動作仍未停頓,疾追飛矢的同時再發一吼。
“金烏,助我!”
星空傳來轟的一聲,又像無數道聲音齊吼,出發之地昊陽蘇醒,化身一頭三足大鳥。
“他媽的,都瘋了嗎!”
火眼猙獰,金烏開腔,猶似清晨雄雞大唱,一下唱醒無數顆星。
有水的地方未必有魚,有魚的地方一定有水,星空當中不知多少昊陽,并非每個都駐有金烏、但都因這一聲大唱而醒轉。
遠方、前方有昊陽之光射來,有昊陽之火洶洶燃燒,看不到,但能感悟得到。
感悟得到便能運用,順著那股灼熱感應,十三郎一頭扎入虛空。
“嗬!”
疾馳當中漸生凝障,無所不在的阻力來自四面八方,飛殿下的速度不可遏制地慢了下來,臉上首度生出緊張、乃至驚恐的神情。
天不可欺,最柔弱的天道也是天,更何況,他還有個同樣不好惹的媽。
飛殿下不知道的是,此次給予天道的助力是雙份兒。
按照常理,天道施展的法術、沒有什么辦法將其改變,也不能加強,然而事情總有例外,偏偏施展祝由的是有三次覺醒的三生族,且為天道之母。
話說回來,今天發生的意外已經太多,這種看似絕無可能的巧合、似也沒什么。
幼生天道致命一擊,經三生奇術再增威能,躲不過,避不開,硬扛力所有不及,剛剛沉浸再美妙前景,此刻忽然大難臨頭,飛殿下的臉瞬間變得煞白。
“救我!”
關鍵時刻,其心頭忽聞一聲冷哼,伴有幾分不屑與輕辱,兼有幾分漠然。
“不爭氣的東西輪回果然沾不得。”
這應該是兩句話,前為責罵,后為結論。聲落時,九龍地內,古帝反手輕拍頭頂,如拔苗般抽出一股氣。
一股氣,九條龍,九條虛影縱橫來回;抽出這股氣息的古帝臉色發白,竟比當初與血魂一戰還要吃力。
“無引魂之力,朕去不了那個地方,你可以,只是折損在所難免。”
稍做猶豫,古帝神色變得決然,反手將其投入虛空。
“道胎為奴,把他給我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