鍛仙

一七一一章:神秘路,彼岸花(五)

聽了十三郎的話,阿古王心情灰暗,許久沒再做聲。

修為消耗,身體變小,僅就當下而言,它的后果尚未顯露,但把目光稍稍放遠,未來已如山岳鎮向頭頂,隱隱作痛。

最直接、最簡單、最容易想到的一條:補天石沒有和十三郎一樣按比例濃縮,它很大,很重。

入界沉淪,至高規則即時生效,讓人幾乎意識不到補天石已如星球一樣大,比星球更重,由此可以知道,至高規則在改變事物體積的時候、同時還把力量進行相應提升,十三郎才能毫無所察;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入界后的自己比入界之前強大了不知多少倍。

這是何等的強大!

又是何等蠻橫與霸道!

如果說,初聽至高規則、十三郎尚有不敬之心,包括對其向往已久的阿古王也存三分僥幸的話,現在他們兩個已經被這種蠻橫的強大震懾到連震撼的感覺都無法生出,徹底熄挑釁之心。如今他們要考慮的問題是:當被賜予的力量慢慢失去,接下來怎么辦?

人不怕窮,但怕曾經擁有,其實仙人也一樣,程度比凡人更甚。修士修行,歷經千辛萬苦,走過重重磨難來自生死,為的還不就是強大的力量?突然有一天,發覺自己從揮手便可斗轉星移一步步變回凡人,其痛,其傷,其憤慨,其絕望

尤其重要的是,這些力量是有用的。比如五彩石。當十三郎變回普通,而它依舊維持著星球一樣大的形體與重量,該怎么辦?

“真是殘忍啊!”

不知怎么的,阿古王無端生出這樣感慨,暗想幸好接受力量的是十三郎,若不然、現在需要體會那種“珍愛被一點點奪去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就是自己,情形該多慘。

“大概這就是沉淪之地的意思。”

聽懂了阿古王的話。十三郎為自己總結,不知怎地,突然聽到某個聲音,又或者幾個交織在一起的聲音。

“嗯?”

聲太模糊,試過幾次難以分辨,十三郎問阿古王。

“你聽到了嗎?”

“什么?”阿古王一頭霧水。

“沒什么。”仔細想想,十三郎覺得要么自己弄錯,要有也只有自己聽到,犯不著再給阿古王增加負擔。便又說道:“你休息吧,我得好好想想。”

“呵呵。”

阿古王笑了笑,心想現在最不缺的就是休息,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休息,最妙的是,連休息了多少時間都不知道。

“你也不要急。該怎么著就怎么著。”他對十三郎說道。

“嗯。知道。”十三郎隨口回應。

不然又能如何?

沉淪究竟是什么?

非生非死,非人非鬼,非靈非魔,非妖非靈

無憤怒,無怨艾,無喜無悲無痛無思

當這些用來形容的話從心內閃過,十三郎發覺自己漸漸進入到某種奇妙狀態:見字不識。

這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幾乎人人都有過體會,比如看一個字時間久了,會覺得它不是來自己所識的那個字。越看越不像;極端情形會導致記憶生亂,進而寫不出那個早已熟稔在心的文字。

聽起來后果很嚴重,但只要放過不再去想,過上一會兒自然能夠恢復。

修行者存在類似情況,且有專門研究、并將其總結與分類,整體而言,各大派系如佛、道、儒對此有統一稱呼,曰之:障。

障有千種,是壞事也是好事,過不了、看不開,修為停滯境界不前,反之若能撥開云霧,精進便在眼前。僅就修士而言,遇障更多時候被看成機緣,劫后重生,障后亦能踏破重樓;當然這得看情形而定,比如打斗的時候突入魔障,豈不等于找死。

修行千年,類似經歷有過不止一次,在進入到那種狀態的瞬間,十三郎便意識到自己遇障,在這個最不適合的時候。相比以往,此次入障最大區別在于,他甚至能知道引發此次入障的源頭,以及后果。

障之源,就是那個、那些能聽到但不能聽清的聲音,聲音帶有某種魔力,勾魂一般引誘十三郎去聽,去分辨,但又總是含混不清。

障之果,神迷意亂,力竭沉淪,變成那顆星球上的人群中的一員。這就是他對阿古王所講的“一點點發現”,十三郎相信那些人是以和自己類似的理由入界,慢慢變成今天的樣子。

他們看似天天不同,放大一些看,實則不斷重復著經歷過的事,一成不變。

這就是沉淪了。

“醒來!”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眼下都不是入障追求突破的好時機,警兆生起,法目自開,十三郎竭力自我救贖,但不知道為什么,以往百試百靈的法子今日失效,腦海中那個聲音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愈發清晰。

縱清晰,依舊不可聞,但把心中欲念勾引更旺,讓人越發想要聽到。

“醒來!”

又一聲喝,情況變得更糟,十三郎隱隱生出感覺,如此下去,自己會一直這樣下去、連最后清明都失去。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手不知不覺間開始行動,重復起最最熟悉的舉動。

他開始從那刻星球上抓人,一個一個捉出來,望著他們一個個灰飛煙滅,神情若有所思。

有思無思,這是外人看到的畫面,內里講,這個重復了一千多萬次的舉動對十三郎而言已成本能,如今變成唯一。

“原來是這樣。”

擁有底限的人到底不一樣,在非本意的情況下捉出第一個人的那個瞬間。十三郎便又得到明悟。

“以不知為真我知道了!”

這是沉淪的開端。因沉淪并非要殺人,恰恰相反,若有人死在沉淪的過程中,便意味著沉淪失敗,關于沉淪的至高規則被突破。

沉淪改變意識,磨滅所有關于沉淪的念想,以不知為真。

如果知道自己沉淪。那還算什么沉淪?

其他人如何進行,十三郎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那個力量讓自己沉淪的方式就是現在這樣,通過不斷重復磨滅意志,最終變成行尸走肉般的存在。

也就是說,只要能夠抗拒、能夠違背其意愿,便能擊破、至少扳回一局。

想到這里,十三郎第三次大喝。

“醒來!”

此次不為清除那個聲音。十三郎知道欲速則不達,只求停止手上的動作。

結果如愿以償,甚至有超出。十三郎非但停止殺人,連腦海中那些回聲也一道消失。

“會不會太簡單了點?”

望著頓在半空的手,十三郎反而有些難以置信。

“怎么不做了?”阿古王的聲音虛弱到不成樣子,但聽起來有些振奮。很是期待的感覺:“看你好像進展不小的樣子。是不是明白了什么?”

“嗯。”十三郎隨口應著,忽又覺得什么地方不對,說道:“你說什么?”

“我說看你好像進展不小”

“你在看我?你沒休息?”十三郎急急追問。

“休息什么呀休息,也許這是本王最后時光”

“那你在做什么?”十三郎聲音越發急迫。

“看你殺人呀,不然能做什么。”阿古王的聲音透著委屈,無奈說道:“準確地講,是看你不停地殺人。”

聽了這番話,十三郎的心沉了下去,良久才又問道:“你看了多久?”

“故意為難我么?”

“我殺了多少人?”

“這個可以有。”阿古王得意說道:“左右無事,我怕你記錯。也在心里數”

“到底多少!”十三郎幾乎在怒吼。

“三千六百二十八萬肆仟叁佰二十七”阿古王不知他是怎么了,訥訥補充道:“加上之前,一共這么多你怎么了?”

十三郎沒有回答阿古王的話,心已沉入谷底。

做過這么多次,為何自己記得只有一次?

是阿古王弄錯,還是自己理解有誤,已進入另一種不可言的狀態?

自己現在什么樣子,是如認為的那樣清醒著,還是在夢境中游走?

十三郎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影子,死死盯住阿古王的眼睛說道:“才這么會兒功夫,你確定沒數錯?”

阿古王聞之苦笑,示意十三郎看自己身后,回答道:“數沒數錯,老實講我不能肯定,但有一條,時間絕非‘這么一會兒功夫’。”

他說的沒錯。

回頭看,身后方,熾烈昊陽僅余星火,馬上即告熄滅。

另一重證據,十三郎的身形再度變小,原本能夠握在手心的補天石已占滿整個手掌。

也就是說,時間的確過了很久,但在十三郎心里,現在距離上次他讓阿古王休息,只有三聲喝。

這又意味著什么?

十三郎不知道,如今他所知道的是:阿古王快要死了,或者走了,如劍尊那樣再也感受不到。

入界以來唯一能夠說話、商議、共同想辦法的伙伴,就要沒有了。另外,出于某種“極不情愿”的猜測,十三郎覺得阿古王就是要死了,自此與己永決。

一股從未體會夠的恐懼感覺起于心頭,十三郎抬起頭,望著遠方無窮無盡的星空,身體難以遏制地開始顫抖;四面八方,空蕩蕩的星空包含無窮巨力,令他舉不得手,動不得肩,甚連呼吸都不能。

多少次孤身獨闖,多少次險惡艱苦,十三郎曾想過會遇著過不去的坎兒,并以嘲虐的心態思考會有什么人在身邊。結果

陪自己到最后的。居然是阿古王

“為什么我會這樣想?不是阿古王陪我,應該換誰?”

這樣想著的時候,耳邊傳來阿古王的嘆息聲,似有無窮感慨,兼有小小自得。

“十三啊,我倒有些發現。”

“呃?”

“真有眼睛看著我們,就在身后。我看不到,但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十三郎不知該說什么好。

“是真的。”阿古王有點著急,說道:“什么都能忘,但別忘了本王天賦為何,空間大能,死之前常有回光時刻,名曰空劫。這個時候的我至純至慧,入大空靈境,與空間的契合最高。所以。我雖然看不到,但能感覺到其存在。”

十三郎嘆了口氣,說道:“也就是說,現如今你快要死了。”

阿古王楞了一下,不禁也有疑惑:“是啊,這證明本王快要死了。為什么我一點都不覺得難過。也不害怕?”

“在這里,能死掉是好事。”十三郎低聲說道。

“嗯?呃,也是啊!”阿古王大約明白意思,想了想才發現自己很是無趣,圍繞“要死掉”這種事情,怎么看都不是適合討論、調侃。

“說說,這個發現有沒有用?”

“有用。”

“有什么用?”阿古王的聲音愈發興奮。

“這個得慢慢想。”十三郎很是無奈,

何謂至純至慧?說白了就是單純,就是不懂。曾為大能、縱橫兩界的阿古王已被磨滅絕大部分記憶與雜念,所以才會無聊到幫十三郎數數。

什么大空靈境。就像剛出生的孩子一樣,沒那么多雜念干擾。如此也證明了,雖有十三郎的影子遮擋,阿古王依舊逃不過沉淪之地的影響,漸漸變成白紙一張。

“原來要慢慢想”

聽了十三郎的話,阿古王顯得很失望,忽又變得興致勃勃,“你呢?剛剛點亮補天石,是不是搞懂了?”

“點亮”十三郎莫名其妙。

“你居然不知道?”阿古王好生奇怪。

“我知道什么?”十三郎比他更奇怪,目光投向補天石,半絲異常也未發現。

“不會吧你!”阿古王好生驚詫,連聲道:“就剛才殺人的時候,石頭忽然亮咦!哎呀本王明白了”

似乎發現了什么,阿古王聲音停頓。

“嗯?”正在關鍵時候,十三郎急忙追問。

沒有回應。

扔一塊石頭到湖中,砸破水面,砸出水花,但它最終會安安靜靜地沉入水底,變成支撐湖水的一份子,變成湖的一部分。

不知怎么就想到這句話,十三郎回過身,親眼看著自己凝煉出來的昊陽最后閃爍幾次,光熄熱消,與周圍冷清融為一體。

“王駕?”十三郎伸出手,抱著期望再喚。

轟!的一聲,腦海中轟鳴忽起。

“阿者言無,鼻者名間,為無時間,為無空間,為無量受業報之界。”

“無間有三,時無間,空無間,受者無間;犯五逆界者,永墮此獄,盡受終伐之無間。”

與之前隱約難辨不同,清晰好似雷霆炸響,瞬間將所有關于阿古王的記憶沖刷干凈,再無一絲存留。

“呃”

對著探在半空的手,十三郎楞了一會兒,收手,起身,托著補天石,毅然決然地離開那顆留駐不知多久的星球。他的速度奇快,方向明確,像是突然之間有了明悟,亦或是找到歸屬一樣;只有仔細去看其臉上神情,去看他的眼,才能分辨出一絲化不開迷茫。

“這句話我聽過的,聽過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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