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廣寒的寢殿沒有崔文君那里看起來那么精致溫馨,殿內除了一爐香,基本就沒有多余的擺設,所以初一看,只覺冰冷而寂寞,就連窗欞外穿透進來的陽光也是迷迷蒙蒙,更顯此處不似凡間。
安嵐轉頭,有些茫然地看過去。
稀薄的陽光落在他半邊身子上,絲質的白袍化在那團光里,模糊了他的身影,卻清晰了他的五官,宛若七年前初見時的那一面。
安嵐怔怔地站起身,有些無措地看著那人,一時間,她竟生出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白廣寒走過來,打量了她一眼:“還覺得身上不適?”
安嵐回過神,忙垂下眼,卻接著又抬起眼,茫然地搖頭,然后問:“先生,我記得我是去了崔先生那,怎么……”
“你入了她的香境,承受不住,暈過去了。”白廣寒說著就轉身,往里走,“進來吧。”
安嵐還不及從前一句話中反應過來,就又被下一句話給弄得愣住。
進去!?
她對這里雖不熟,卻也知道,那里面,是廣寒先生就寢之所,非請不能入。據藍靛透露,此處的一應物什,就連赤芍都不可隨意觸碰,平日里的打掃,也是由廣寒先生親自指定的侍香人負責。
她有些惶恐,只是白廣寒已經走了,她不敢貿然開口問詢,只得小心翼翼地跟上。
屋內已經擺上香席,白廣寒入香元位,安嵐遲疑了一下,就走過去,在他旁邊跪坐端正。
白廣寒親自在她面前試香。
安嵐只覺得心臟止不住地砰砰直跳,她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今日之前,廣寒先生對她還不冷不熱,不聞不問。現在,卻,卻要親自教導她!
香室內的擺設較外廳更加單調冰冷,但是。當那個男人在香幾前筆挺地跪坐下,抬起手時,一切都變了。
什么是美?
是少女的身軀,是美人的容顏,是嬌艷的花朵,是雨后的彩虹,是瑰麗的彩霞……以及,白廣寒試香時的動作、氣質、神韻。
即便他面上的表情依舊不變,但是,卻添了一抹溫柔。
安嵐表情認真得有些悲傷。第一次,她直面這樣的高度,認清了自己究竟差了有多遠。如此完美,她恐怕窮其一身,都無法到達。即便日后她將這樣的動作學得絲毫不差,卻又怎么學得來那樣的神和意!
白廣寒將品香爐遞給她,安嵐舉手接過,置于鼻前,初品,香入鼻,心頭忽生起一股莫名的激動。如潛藏在心里的渴望突然往上涌,她驚得手微顫。
白廣寒開口:“在鼻前繞上二十五次。”
安嵐一怔,雖不解何意,卻還是照做。
“過火不帶煙草氣的沉水香三兩,麝香一兩,切碎烘焙。新木香四錢,玄參半兩,切細烤炙,甘草末二錢,焰硝末一錢。甲香一分,用浮油煎至金黃,用蜂蜜洗去油……”白廣寒微沉的嗓音在香室內緩緩道出此香的做法由來,及其所含的深意,“此香方為山谷道人從東溪老那傳得,東溪老從歷陽公那傳得,最初何處來,已不得而知。此香原名為宜愛,為江南宮中香品,取自宮內一美人之名,只是此香不同凡俗,后改名意可,取其使眾生不業力,無度量之意。”
安嵐托著品香爐在鼻前繞了二十五次后,目中不覺掉下淚來,心里卻不覺悲傷,反有種愈加沉穩踏實之感,之前她為與廣寒先生之間的距離之遙感到悲傷無望的情緒,也在不知不覺間消失。
她有些怔然地放下香,沉默一會,抬眼,看向白廣寒:“意可香。”
“求覓向上必以此香為可,眾生業力不可度量,若發心向上,用此香可怔悟無生。無生者,佛語為不生不滅之自性,所以必為‘可’也。”白廣寒看著她道,“今日我將此香贈于你,望你能不負它之意。”
安嵐放下品香爐,起身拜謝。
白廣寒看著跪俯在自己跟前,捧上全部信任的女子,心緒微微有些復雜。她在崔文君香境里,伸手抓住自己的衣服,抬眼看向他時的眼神,也是毫無條件的信任。怎么會有這么矛盾的孩子,那么細膩的心細,那么警惕的心性,對旁人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卻能給予他全部的信任!
“先生,我怎么會在這?”將告辭離開時,安嵐還是忍不住問出心里的疑問。
白廣寒瞥了她一眼:“崔文君的香境,你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我好像做了個夢,但醒來后,卻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安嵐搖了搖頭,隨后又試探著問,“崔先生的香境是什么?先生……知道?”
白廣寒看著她道:“她要查探你七歲之前的記憶。”
安嵐一怔,七歲之前的記憶……片刻后,她才又問:“那崔先生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沒看到。”白廣寒打量著她道,“有人,把你的記憶鎖住了,強行打開,會傷到你的性命。”
安嵐又是一怔,面上更加茫然。
白廣寒問:“你對此事可有印象?”
安嵐搖頭,卻過了一會,不解道:“可是,崔先生為何要查我之前的記憶?”
白廣寒沉默了片刻,道出一句:“她未說。”
她未說,卻不代表他不知道。
安嵐走出天樞殿后,不巧看到丹陽郡主往這過來,兩人正好碰上。
丹陽郡主有些意外,看了一眼她拿在手里的香盛,淡淡一笑:“安嵐姑娘也是過來交香品的?”
“有別的事。”安嵐搖頭,隨后道,“郡主是來交香品的?我香品的還未完成呢。”
如今她和丹陽郡主并非只去事務廳領差打發時間,自赤芍被罰閉門思過后,白廣寒就交給她和丹陽郡主幾個題目,命她們各自選一個題目,配出合適的香來。
“哪有那么快。”丹陽郡主也搖頭,“我是碰到些難題,想過來請教先生。”
“那不耽擱郡主了。”安嵐微微欠身,說完就轉身,只是丹陽郡主卻叫住她,問道:“先生這會兒在里頭么?”
安嵐點頭:“在的。”
瞧著安嵐走遠了,丹陽郡主踏上臺階時,一直跟在丹陽郡主旁邊的秀蘭忍不住道:“她怎么會在這,莫不是偷偷跑來獻殷勤的?我聽說她之前待的那個源香院,里頭出了不少腌臜的事,看她那么會算計,會不會也像將在源香院學得的那一套用在這吧,郡主,您得小心……”
丹陽郡主的臉頓時沉下,一聲低喝:“住嘴,你哪學得的這些不中聽的話!”
“郡,郡主,奴婢知錯了。”秀蘭一瞧郡主是真的生氣了,心里一慌,忙解釋,“郡主,絕非奴婢憑空造謠,奴婢也是聽別人說的,真的,奴婢可以發誓。”
“別人說那是別人的事,我管不著,但是,你卻說不得,不僅說不得,最好想都不要想!”丹陽郡主一臉嚴肅,“除非,你不是我的丫鬟,那么無論你說什么,想什么,做什么,我自然就管不著。”
秀蘭臉色刷的白了,慌忙跪下:“郡主,郡主,奴婢知錯了,奴婢今后一定記得郡主的教誨,求郡主不要趕奴婢走!”
“你起來,莫要在這里跪。”丹陽郡主趁著臉道,“回去我屋里跪上兩個時辰,你需記得,想清楚你錯在哪。”
秀蘭站起身:“是。”
丹陽郡主進去了,言嬤嬤遠遠看著這一幕,心里微微一嘆,崔氏出了如此難得的姑娘,本該是跟在崔先生身邊學習的,卻……偏偏又多了個安嵐,更令人苦惱的事,那孩子的身份竟如此難定。
約一刻鐘后,丹陽郡主從白廣寒的寢殿出來,隨后,從天樞殿的侍女那聽說,今日,安嵐竟是讓廣寒先生抱回殿內的!而安嵐剛剛手里拿著的那個香盛,也是廣寒先生的東西。
丹陽郡主走到臺階前站住,抬眼看了一會冬日高遠的天,沉默許久,輕輕嘆了口氣。
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
她終于理解,那些年,族中的姐妹總是不平她得老太太偏愛時的心情了。
只是,安嵐,為何會在姑姑那暈過去?
安嵐什么時候得罪過姑姑嗎?
丹陽郡主站在那想了一會,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答案,便搖了搖頭,然后下了臺階。
只是她下了天樞殿的臺階后,就看到言嬤嬤朝她走過來。
丹陽郡主便走過去,欠身行禮,微笑道:“好些日子沒去看嬤嬤了,您身體可好?”
言嬤嬤道:“多謝郡主惦記著,老身還跟往常一樣。”
丹陽笑道:“那就好,嬤嬤這是來給姑姑帶話的?”
“不是”言嬤嬤搖頭,然后道,“,老身是來找郡主的,崔先生請郡主過去說說話。”
“姑姑找我?”丹陽郡主有些意外,“姑姑找我什么事?”
即便她自小就崇敬崔文君,但崔文君一直以來,對她都是淡淡的,從來就沒有族中親戚待她時的那份親熱,也從未主動找過她,今日忽然讓言嬤嬤來請她,叫她如何不詫異。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