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妝

060 意料

端端停停喝了三碗茶,眼見得日色漸暮,先前那家丁又回來了,沖趙貞躬身道:“我們大人請先生過書房去。”

趙貞聞言,連忙整顏肅身,隨著家丁出了穿堂。

書房原來就在東跨院這邊靠倒座的一處清靜小院。

家丁走到正房一道放了綢簾的門口,向內說了聲:“清河來的趙先生到了。”

就聽里頭傳來道略顯疲倦的聲音,緩緩道:“帶進來吧。”

家丁打了簾子,趙貞低首走進,抬眼便見到書案后坐著的一人,約摸三十四五歲年紀,烏發墨髯,一身家常的青布道袍,頭上也是拿白玉挽了個家常的纂兒,身軀往向前傾,左手搭在案上,微閉著雙眼,右手側支著案臺,揉著鼻梁窩兒。

雖然同是正七品的官,但是在他面前,趙貞卻頗有幾分自慚形穢。不要說他住不來這樣寬敞的院子做書房,也拿不來這樣瑩潤的玉簪綰發,就說這身氣度,如果不是知曉他的身份,趙貞定要以為自己拜見的是六部里哪位一二把手。

想到這里,態度就愈發謙遜了些:“下官趙貞,拜見靳大人。”

聽見下官二字,靳永才放開手,抬眼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片刻后他揚聲叫來先前那家丁,說道:

“我不是讓你把捎信的人帶進來嗎?”

家丁連忙道:“這位趙先生就是清河送信來的。”

靳永目光炯炯盯著趙貞。

趙貞彎腰下去:“下官確是替謝三姑娘送信來的,同時也是清河縣縣令,此番因進京之便,替三姑娘代勞。”說著把懷中信件取了出來,雙手遞出放在案上。

靳永聽得他身為當地縣令,卻為個半大孩子當信差,不由也起了幾分疑惑。他且不看信,卻把家丁揮退了出去,打量起他來。

趙貞感覺到他的注視。不由得把腰背放下了些。

隔了片刻,靳永站起身,拿著那封信走到靠墻擺放的座椅旁,伸手作了個請勢道:“趙大人請坐。”

趙貞稱謝。在客座坐下。

靳永喚人上茶。一面展信,一面微笑道:“趙大人想來與謝府交情不錯。”

趙貞拱手道:“承蒙清河縣各府上上下關照,才使得下官這三年任內治下無虞。”

靳永點點頭,展信看起來。

趙貞也想知道信中說的什么,悄然打量著他的神色,但他面色如古井無波,并看不出什么。

片刻,靳永把信收了,放在茶案上,說道:“這些年。謝老爺他們待瑯哥兒兄妹如何?”

趙貞斟酌了下靳家與楊太太的關系,說道:“當初齊家上門要領走謝家二少爺兄妹,謝老爺同意了他們提出的三個條件,然后將他們留了下來。同個屋檐下住著,只怕磕磕碰碰是有的。好在有個齊家時不時關照一二。”

他并不知道謝榮調任翰林院編修與靳永有著莫大關系。基于打聽到的靳家當初是如何替謝騰討還母親嫁妝的傳聞,他本想把當初王氏如何攛綴他擠兌謝瑯的事情說出來,可到底讀書人搬弄口舌的說不出口,更怕說出來后反而使靳永看輕自己,平白壞了好事,便就把話又咽了下去。

靳永端茶在手,半日后卻是嘆起來。“我表弟自幼失母,又被謝家老太太教養得性子綿軟,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原以為娶了妻生了子,又有亡母的嫁妝倚靠過活,從此可以安享太平,卻偏又英年早逝——家母倘若在世。不知又要因此送掉多少眼淚。”

趙貞見他神情真摯,是真動容,不由也順著他道:“謝二爺在世時下官原也見過幾面,確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如今的瑯少爺竟比二爺在世還要出色,不僅文章做得好。就是模樣也是百里挑一。”

靳永笑道:“謝家人都長得好。只是男孩子模樣要那么出眾做什么?只要四體端正,勤奮好學便可。”話雖如此,嘴角笑意卻是不曾消去。又問道:“琬姐兒該有九歲了吧?我看她信中一筆字倒是寫的十分有根底。”

說到謝琬,趙貞的神情就不覺多了絲敬意,“三姑娘不但模樣好,小小年紀,見識更是不同尋常。下官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總之,大人往后若見到三姑娘真人,便可體會了。”

靳永只當是客套話,含著笑便就把這頁揭過去了。

趙貞見他只字不往他官職上提,心里有些發急。卻又不好直言。

正后悔方才不曾帶份履歷過來,也好有個搭訕的由頭,就見得他起了身,像是要送官的模樣。趙貞一眼晃到桌上朱泥里那枚青田石的私章,再熬不住了,便就脫口道:“大人這枚印章可有些年頭了。我這里正有兩方福建的壽山石,但愿能入大人慧眼。”

說著他把那木匣子拿出來,將盒蓋打開放在書案上。

靳永眉間果然起了絲興味,伸出保養極好的手將之拿出來,只見一長一短的兩塊石,質地一色的瑩滑滑膩,的確不愧為金石之中的上品。

“想不到端風還有這樣的雅興!這樣的壽山石,在玉田齋只怕也不多見。”

他目露微笑將之拿在手上把玩,端風兩個字吐出口,更顯得氣氛融洽了許多。

趙貞正納悶他如何知曉自己的表字,靳永側身走到光亮處去看那石頭,他便就看到謝琬托他捎過來的信里,一張寫著“趙貞履歷”的文書露出來。

他這才知道,原來謝琬讓他捎來的,是他自己的履歷!

一時間,因著她這份誠意,令得他胸中回暖,枯坐了半日而僵冷的四肢也漸漸活絡起來。

“下官在七品官任上呆了十來年,一直未曾行差踏錯,自認也立下了幾份政績,此番既托三姑娘之福面見大人,還請大人能夠提攜一二。”

靳永背對著他,舉起手上石頭觀沉著當中紋路,似乎壓根沒曾聽見趙貞所述,半日也未曾轉身。

趙貞額上漸有熱意,等了片刻,咬牙再道:“下官懇求大人能夠——”

“這個你拿回去吧。”

話沒說完,靳永已經回轉身,將兩方石頭遞過來,語音如方才般低緩,但那絲親近不見了,轉而成最初時的客套和疏離。

趙貞雖然來前已有被拒的心理準備,但他那聲“端風”卻倏地給了他無限希望,眼下一顆心剛剛提將起來,卻又突然被他一語告知還是無望,心里那股失望和沮喪就不是任何詞語能夠形容的了。

“大人可是嫌下官的禮太輕——”

“趙大人想多了。”靳永捋著須,語氣愈發緩和,唇角也勾出抹微笑來,“靳某雖然俗氣,卻沒到見東西就收的地步。憑大人的資歷,想必吏部會仔細審核起用的。琬姐兒的信靳某收到了,勞煩大人走這一趟。”

趙貞好歹在官場多年,如今即便是為了求官,也拉不下那個臉死命糾纏。遂無語地深作了一揖,隨著掀簾等候的家丁出了府去。

河間會館左首的日昇客棧,謝琬坐在后院客房里倚窗看梅。

羅矩邁著輕而快的腳步進來,低聲道:“趙大人從靳府回來了,從出門到進會館,一路長吁短嘆,看來事情并不順利。”

謝琬唔了聲,似乎毫不意外。

羅矩等了會兒不見她做聲,便道:“要不要投帖到靳府去?”

謝琬直起身,喝了口溫湯,說道:“他今日碰了壁,接下來自然還會再自己找些門路,先磨磨他的心氣兒,等過兩日他自覺走投無路的時候再說。明兒我們先去碼頭瞧瞧。”

羅升一聽說她要去碼頭,知道她這是想開米鋪的念頭還沒打消,頓時頭皮發麻。

京師碼頭是三教九流匯集之地,平常人無事都不去那頭閑逛,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居然要去那里,萬一出了事,誰負責?

謝琬卻有自己的主張。“我又不穿金戴銀去那里晃,只裝作是來開眼界的外地女孩子,跟著家人過來玩玩,有什么打緊?”京師里大街小巷她熟得很,可唯獨這碼頭沒去過,這次好不容易過來了,又有開米鋪的事橫在心里,她是不可能不過來實地瞧瞧的。

謝瑯都拗不過她,羅升又怎么拗得過她?更何況還有個申田和羅矩在旁慫恿。

翌日,謝琬就與羅升扮成了一對外地前來進京做買賣的父女,趁著離京前過來見世面。羅矩扮成是哥哥,吳興和申田則是侄兒,留下玉雪玉芳在家,一路往碼頭來。

京師積水潭碼頭距離東西南北中五城有幾十里路遠,與京師城內完全是兩個世界。

連通京杭大運河與積水潭的是通惠河,每天這里都會有無數南來北往運漕糧的船只靠岸和啟航。要說京師最熱鬧的地方,此處一定是其中之一。

除了是卸運漕糧的碼頭,積水潭同時也是漕運的總舵,所以此處不但江湖人聚集,官府的人也很多。

這些人里不乏前來與漕幫洽談公務的官員,也不乏趁機敲詐漕船的小吏。

羅矩駕著馬車沿著通惠河一帶先駛了一圈,大致了解了一下地理位置,合計了一番路線,然后在菜市附近停下,找了個面館吃了碗面,給了錢,讓掌柜的幫著看住車,步行走到碼頭來。

感謝香脆小薯片的平安符,多謝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