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律令,凡擊登聞鼓者若查明之后確定為誣告者,須杖責三十。
殿堂里忽然靜默下來。
殷昱已經殺死過自家堂兄,暴虐狹隘的形象早已經深入民心,如今眼目下殺死官眷的罪名如若成立,那他這輩子不死也要在牢里呆上一輩子了!
原本這是個按律即判的案子,可殷昱是皇帝的孫子,是太子的嫡長子,沒有人敢對此吐半個字。
皇帝盯著季振元看了會兒,緩緩坐回龍椅上,說道:“啟駕,去大理寺!”
太子隨后也下了丹樨,皇帝回過頭來,看著他:“太子留下,繼續早朝!”
太子頓在原地,深深盯著他好片刻才垂下眸來:“兒臣,遵旨。”
御輦往大理寺衙門去。
而衙門里頭已經審上了。
謝榮讓人擊了登聞鼓的時候,正卿竇謹正好上衙門里取笏板,被護國公逮了個正著,于是就由他親自出面審理此案。
謝榮先已將經過說明了一遍,最后道:“當時靜水胡同只有死者的車駕與殷昱一行人,我等本該是一道前往白馬寺的,舍侄女因為半路略有耽擱,所以落了后,哪料到我等在寺內靜等她的時候,竟傳出來她的死訊!如今死者胸口插著他們的劍,還有好抵賴么?”
不出意外的一套說辭。
殷昱一言不發打量著謝榮。
從進大理寺起到如今,謝榮不急不躁,條理分明,字字句句直指向他,如今兩邊站立的衙役都已經往他臉上投來看惡狼一般的目光了。
這罪名一旦成立,他就是世人眼中十惡不赦弒兄殺人的惡徒,整個刑部都掌握在季振元他們手上,到那時不要說他沒有機會離開牢獄,就是有機會出來。就算有朝一日把季振元他們的陰謀曝光天下,甚至把殷曜推翻,他也依舊是個暴虐成性的殺人兇手,也再沒有資格回到宗室。更不要說當回太孫!
季振元他們看似很簡單的一招,卻是殺人不見血而極其有效的一招。
“謝大人是刑部的二把手,你要控告人,也該知道人證物證缺一不可。光只你說的這些個理由,難道就要定殷昱的殺人之罪?若這么說來,改日我殺個人丟到你的府中,那回頭我也可以指證你是殺人兇手了?既然如此,那又還要官府衙門做什么?!”
護國公氣勢如虹,指著謝榮大聲道。
謝榮不避不閃,反駁道:“假若護國公投到我府上的尸體中的也是能夠證明我身份的兇器。當然我會有重大嫌疑。如果說殷昱本人在場,死者尸首上明明插著他們慣常所使的兵器,還要抵賴,那豈非就是把全天下人當傻子了?
“舍侄女自幼隨在家母身邊,家母進京之后亦跟隨一道而來。在下視她如同親生,今日她橫死街頭,在下不管殺她之人是王子還是庶民,便是上街跪求萬言書也要替她討個公道!”
謝榮神情激憤指著門外,全身都透著一股勁,一股定要置殷昱于死地的勁。
護國公氣怒無言,縱然他在朝堂爾虞我詐之中也算飽經滄桑。兵法戰術也算運用得爐火純青,但這種考驗即時思維并且打嘴仗的功夫,他著實比不上這些文官。
魏彬從旁看了片刻,這時走出來道:“謝大人就是要請萬言書,也要先清楚大理寺職責所在。殷昱是中軍營的將官,五城兵馬司有自己的斷事官。按理,殷昱該移交兵部與五城兵馬司負責審理。既然謝大人這般慷慨激昂要討還公道,那就請護國公將嫌犯殷昱帶回五軍營斷事處,嚴加審理。”
到底相生相克,魏彬這番話一出來。護國公臉色就暢快多了。
沒錯!殷昱是他手下的人,就是犯了事也該由五軍斷事處審辦,而他居然情急之下忘了這層!他管著中軍營,而魏彬管著兵部,只要人到了他們手里,自然黑的也要讓他給洗成白的!
“魏閣老此言甚是,殷昱便由我帶回五軍斷事處審問!”
說著他朝上方竇謹揖了揖首,作勢告辭。
竇家跟霍家可不是一般的交情,竇謹的父親竇準當年可是只沒跟他穿一條褲子了呢!而且這些年兩家也沒少往來,雖然說有他在他也能放心,可是這里終歸還有季振元和謝榮他們,哪有讓殷昱去軍營里來得安全?
竇謹正要說話,門口卻傳來季振元的聲音:“魏閣老此言差矣,既然擊了大理寺的登聞鼓,自然就由大理寺受理。殷昱雖是將官,但被殺之人卻是百姓,按你們的說法既可以提交斷事處處理,自然也可以讓大理寺來斷這案。”
季振元話音落下,便響起太監們尖利的通報聲:“皇上駕到——”
全衙門的人立即伏地山呼。
張珍攙著皇帝走進來,竇謹連忙讓出堂上位置與他坐,皇帝擺擺手,坐在旁邊通判的位置,目望著下方殷昱道:“你們繼續審,朕來旁聽。”
竇謹道著遵旨,又坐回了御案后。
護國公見著皇帝來,遂與魏彬對視了眼。
說實話,殷昱雖然是皇帝的親孫子,可是眼下他真說不上什么心情。
如果年前皇帝沒下這么道旨意,讓人知道皇帝還把殷昱當殷家的人,那么今日皇帝的到來他必然會感到高興的,他不相信世上真有人會舍得把自己的親孫子送上絕路。
可是有過這么一遭之后,他不確定了,在他們這種公候之家都不見得有十成十的親情,興許親情兩個字在皇家眼里就是個符號。
他們慣于取舍,不為親情二字所羈絆,在不影響大局的情況下他們會不吝于表現表現仁愛,就如之前兩年仍宣殷昱回宮祭拜。可是當關乎于大局,這份仁愛不再存在了,他開始防著他這個孫子,怕他有因寵生恃,擾亂朝綱,甚到有朝一日會反撲回宮。
可是他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殺了他,他以仁孝治國,如果僅因為忌憚著這個,他就把自己的后嗣除去,殷家先祖不會原諒他,世人也不會原諒他。
所以眼下皇帝的到來,護國公并看不出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相信他還關心著他的,即使他十分期盼。
竇謹道:“殷昱,你有什么可以申辯的?”
殷昱從靜水胡同到這里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時候,他轉過身,指著地上謝棋的尸體,“大理寺的仵作請出來。”
他明明是個嫌犯,可是面對著來勢洶洶的指控卻不慌不忙,仿佛眼下他才是那個決定此案勝敗的人。于是仵作也不覺地走出列,順從地到了他跟前。
“你看看這傷口,是在什么情況下形成的?”
他把劍從謝棋胸口拔出來,拿在手上反復細看。
尸體傷口因劍被拔而帶出些殘血,仵作彎腰拿著布巾與藥水仔細地擦洗檢驗,片刻后道:“回皇上,回正卿大人,傷口創面整齊利落,應該是在極快速和極大勁道推動下造成的。”
殷昱聽他說完便就走到謝榮面前,說道,“我知道你肯定會說這也是我蓄意殺人所以特別加重了力道造成的。那么我問你,你在看到我的時候,我離她有多遠?”
謝榮微凜了一下,說道:“一丈遠。”
“你看到她的時候,她是什么狀態?”殷昱又問。
謝榮看著他:“剛剛中劍。而且,我還看到你的手停在半空,就像剛剛還握著劍一樣。”
殷昱點點頭,“照你這么說,那么我在殺她的時候頂多就是在一丈之內下的手,如果是這么近的距離,讓我這樣極速地將劍對準一個人穿過去,這劍便是不穿透整個人也要穿透大半個胸膛。可是你看這劍尖,雖然傷口極為整齊利落,但沒入的長度卻只有兩寸。”
他轉頭面向仵作,“你來告訴謝大人,什么樣的情況下才會造成這樣的傷口?當著皇上,不許妄言!”
仵作立即凜然:“通常只有在十丈以外的遠處使足夠大的力氣奮力刺過來,才會造成這樣的傷口。”
殷昱再看向謝榮,“你聽到了?”
謝榮挺了挺胸,“你有那么多暗衛,就是他們得了你的命令在遠處射殺也不是不可能。你縱兇殺人,也逃不過罪責!”
“我知道你會否認的。”殷昱提起手上這把劍,再道:“這把劍與我身邊護衛們的劍如出一轍,而且,真兇還費心地將之表面做舊了,看起來我的確沒辦法否認。可是,你忘了陳述一點,我與她無怨無仇,為什么要殺她?”
謝榮冷冷地揚起唇角:“案發當時我并不在當場,如何知道你為什么殺她?興許是暴虐成性,興許是見色起義,都不好說。”
“放肆!”護國公忍不住出聲,“你這是謠言誹謗!殷昱何曾暴虐成性,何曾是那見色起意的登徒子!”
“國公爺息怒!”季振元這時站出來沖上首道:“殷昱是否暴虐成性,或是否見色起意,我等不敢斷言。不過君子不欺暗室,今早暗巷之中只有殷公子與謝棋兩方存在是事實。既然人不是殷公子殺的,那難不成是謝棋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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