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妝

319 定案

京師城里這一整日都處在紛擾和喧鬧里,四處雞飛狗跳,鬼哭狼嚎。漕運一案因著季振元的罪名坐實,連帶著許多人被拔出來,這是繼前年宿妓一案大批官員落馬后的官場又一次大規模掃蕩,據齊嵩打聽來的消息,粗步估算約有二三十人涉案,如何定罪暫且不論,起碼這次朝堂又要經歷一次大清洗了。

所有人與案犯官皆押入大理寺天牢待審,這幾日魏彬等人忙得團團轉,殷昱也被臨時委派了率軍圍住大理寺的任務,以防人劫獄。

季振元被獨立安置在辟出來的牢獄,而季府里其余人則分男女關了起來。季振元是揭開七先生真面目的唯一線索,護國公派了霍世聰親自率兵看押。

城里的氣氛有著前所未有的肅穆,即使是老百姓,也隱約覺得背后藏著什么樣的大案子,茶樓酒肆里清靜了,寧家商號里的生意里差了好些,于是寧大乙最近往榴子胡同跑得也勤了些。寧大乙如今接手了寧老爺子,成為了家族里的掌門人,身邊新增了好幾個護衛,出行也是前呼后擁的了。

由太子和魏彬為首在大理寺坐鎮了幾日,被提審過四次的季振元一直也沒有松口把七先生供出來,本朝雖沒有刑不上士大夫的律例,可是季振元終究老矣,如若動刑只怕禁不住幾下便要送命,魏彬沒辦法,與太子商議請經驗豐富的竇謹出來主審。

竇謹出來主審的第一日,季振元冷笑了幾聲,無論竇謹問他什么,他都只字不言,而接下來幾日又是如此,竇謹也弄得焦頭爛額,完全沒有主意。

這日審完無果之后,太子眉頭也擰得松不開了,此案已然拖得夠久。再拖下去唯恐消磨了士氣,也弄得民心惶惶,再者六部多地缺人當差,若不快些定罪。極可能延誤政事。于是這日便下令先審季振元以下的從犯,判完之后該降職的降職,該發配的發配,先把六部該補上的缺補上再說。

要審當然得從謝榮先且審起。

謝榮入獄之后,四葉胡同也亂成了一團,下月便要回鄉應試的謝蕓不得不放下學業四處奔走,張氏也通過娘家不停地尋找人脈替謝榮走門路求情,謝葳也回來了,卻是責備黃氏這個時候還能在佛堂禮佛,而不想辦法營救丈夫。被黃氏一巴掌打了出來。

謝蕓夫婦終日徒勞,終于也有了凄惶之感。

莫說這么大的案子沒有人有這個本事替他求情,就是有,也絕不會是謝榮這邊邊,如今除了魏彬和護國公他們。朝堂之中誰還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

謝琬聽說后,對此也默了半晌,錢壯問她:“太太,要不要把咱們手上關于謝榮謀殺謝棋的證據拿出去?”

謝琬沉思良久,搖搖頭。

她不知道這次太子會怎么判謝榮,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謝榮的政治敏感度肯定比她強。對皇帝也肯定比她更了解,他既然能夠主動進宮去見皇帝,這說明他心里是有著極大把握的。在皇帝瞞著滿朝文武與殷昱唱了那出發配的戲之后,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光從表面去猜度皇帝的心思了。

謝榮被皇帝打入了大牢,不一定就真的不再給他任何機會。如今皇帝還在位,如果他有心放謝榮一馬。那她手上這些證據扔出去也只是打了水漂。謝榮的命運,已被他提前交給了皇帝一人裁奪,如今誰也插不上手了。

晚上殷昱回來,她問他道:“謝榮審得怎么樣了?”

殷昱牽著她進屋,說道:“知道你牽掛這個。所以特地趕回來。謝榮的罪證都是現成的,但是因為他確實也有證據證明他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誤參了漕運貪賄,所以死罪是免了,按律當將官職一擼當底,發配充軍。”

謝琬皺起眉。

他傾身道:“是不是不滿意?”

“倒也不是。”她抬起頭來,“只是他這個人擁有不死鳥的本性,沒到最后那刻,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就此定案。”如果謝榮被一擼到底,她倒也因此了了心愿,可關鍵是,他真有這么容易被壓下去嗎?

殷昱點點頭。

“對了,”謝琬看著他,“你知不知道謝榮那日進宮跟皇上談的什么條件?皇上有沒有可能回心轉意?”這才是她關心的,她想不出來謝榮會以什么為條件跟皇帝談判,他不是季振元,又不知道七先生的真身份,這個時候他有什么可賣給皇帝的?

殷昱也不知道。

“當日殿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據說連張珍都站在門外,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他搖搖頭,“不過我也有跟你一樣的感覺,謝榮不會讓自己倒的這么狼狽,可如今即使把他的罪定了下來,我們也毫無辦法可想,因為完全不知道他拿什么跟皇上做的交涉。”

皇帝這兩年給他的感覺越來越不同從前,在他被廢之前,他是合格的君主,慈祥的祖父,可是自從出了殷昊這件事,他開始變得反常。首先,他能夠保他卻不曾保他,誠然,這案子未澄清之前他也無怨無悔。可是站在皇帝的角度,他真的盡過一個祖父的力了嗎?

后來,今年太廟他又突然不再宣召他進宮,他自然已不稀罕,可是前后截然不同的態度也能說明些問題,皇帝是漸漸在放棄他,他在放棄他,那么是在說明他心目中的太孫已有人選了么?

做個英明的有功績于世的君主是他曾經的理想,可理想的重點在于有成就,有功績,他并不是非得以繼承皇位的方式來實現,可是他能不能爭取回來是一回事,在爭取的過程中被自己的皇祖父放棄又是一回事。

他如今越來越覺得,皇帝也許并不曾真的那么希望他來做下任太子,從他曾經以太孫的角度學習和分析過那么多馭下的案例來說,皇帝如果真有這個想法,那么他顧慮的地方,極有可能就是霍家。

霍家歷經數代榮寵不衰,這固然說明天家念舊,但同時也說明霍家自己本身根基優良。皇帝擔心他若為帝,霍家權勢會因此失控,危脅皇威。

皇帝的擔憂看上去很有道理,可是,他難道就是傻子,會乖乖地由人擺布么?他這么多年的謀略是白學的么?就因為權大勢大手擁兵權的霍家是他母親的娘家,他就活該把本屬于他的太孫之位拱手讓人?既然如此,當初他又何必讓霍家的女兒嫁入東宮?

想到這里,他唇角不免挑起些冷意。

謝琬抬頭道:“怎么了?”

他抱著她的肚子,說道:“沒什么,就是覺得皇上玩權術玩得有點走火入魔。”

謝琬手一頓,笑道:“暗地里腹誹皇上,如此可大不敬。”

殷昱在她手背上吻了口,擁著她道:“誰人背后沒人說?若我是皇帝,便廣開言論,隨便人怎么說。”

謝琬這次是全身都頓住了。

謝榮的卷宗此刻擺在御案上,皇帝盯著它,面上看不出喜怒。

只要他看過后蓋上璽印,謝榮這罪就真正定了下來。謝榮是有罪,而且罪不可恕,可是,他又確實是個人才。這些年刑部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他又擅察心思,比如這次,他居然看出來他并不想讓殷昱當太孫,旁人即使是知道,也不敢說,而他卻以豁出去的心態把他當成籌碼遞到了他跟前。

論起他跟季振元所犯下的那些罪,他是真覺他死有余辜,可是正如他所說,季振元倒臺后,朝中還有誰能與霍家抗衡呢?謝榮推舉他自己。他是有這個能力的,他沉得住氣,又擅于審時度勢,只要有機會,有平臺,不會比季振元表現差。

謝榮最大的弱點在于欲望太強,只要牢牢抓住了這點,他不怕他不受控制。

誠然這么想的話,饒恕謝榮理由充分,可是事情也經不起深思,他只要一想到他幾次三務地傷害殷昱,便又覺得一腔的火噌噌往外冒,他雖然不想讓殷昱當太孫,卻從來沒想過要他的性命,否則,他又何須等到今日?

他終究是他的孫子,是他的血脈傳承,他對他跟對待太子的感情沒有太大區別。可謝榮居然敢動他的孫兒,而且還敢下手殺害他!他這是沒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里!

沖著這個,他決不能饒恕他。

他把這卷宗扔到張珍腳跟前,“上璽!”

張珍在一旁默立了半日,這時見他突然下定決心,便彎腰便卷宗撿起來。卻不退下,而是緩步走到御案前,說道:“皇上,謝榮這一發配,到了太子手上,則必死無疑。謝榮若死了,朝堂就是霍達的天下了。”

“朕知道。”皇帝吐了口氣,“可你讓朕怎能忘卻他們圖謀暗殺昱兒的事實?”且不說他有多看重殷昱,只說如果這次饒了他,往后殷家在天下人眼里還有什么尊嚴可在?豈非誰都可以向天家下手,誰都可以藐視皇威?

張珍看他盛怒的樣子,默了默,再道:“皇上心疼公子,那么,就不心疼惠安太子了么?”

皇帝一震,驀地抬起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