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旬,天氣陰。長安城外的皇榜告示上,寫著欽天監預測的天氣的陰晴結果。
午時前后或有雷雨出現,百姓出行記得帶傘,若有出行安排也當盡可能避開午時前后。
不過,這等避開是對于沒有馬車的尋常百姓而言的。對于出行有馬車接送的貴人權臣而言,等閑的雨雪天氣并不能阻止他們的出行,更不能阻止他們的……上朝。
今日不是休沐日,也不是什么節日,一切照舊。
陛下同往日一樣的早朝,同群臣商議政事,待到朝會結束,已近午時了。
隨著大太監一聲尖細的唱聲“退朝!”百官跪迎,山呼萬歲聲中,陛下拂袖而去!
待到陛下走后,無事的臣子這才三三兩兩的走了。方才在朝會上為政見吵的面紅耳赤的幾個文官正在殿中指著對方破口大罵。
一個在罵“古板、老成、老頑固”,一個在罵“激情、冒失、毛躁”,不少與兩人相交不錯的臣子正在一旁勸阻。
“言哥兒!”安國公對走到他身邊的季崇言道,“一會兒去趟錦繡坊那里的首飾鋪,聽你祖母說那首飾鋪子里的頭面每逢月中會上新貨,你去挑些給姜四小姐送去!”
陛下賜下的圣旨下來不過半日的工夫便傳遍了整個長安城。
外頭傳的沸沸揚揚的,可于朝堂上上朝的高官而言,自不會說什么閑話,不止沒有閑話,還有人走到安國公同季崇言兩人面前“恭賀”了一番。
兩人謝過上朝的高官,面上不見半點不悅之色。
瞧著這兩人就知道他們對這門親事滿意的很!隴西李大將軍臉色難看至極:這祖孫兩個果然一早便看上姜家那胖閨女了,故意設套叫他攤上這罵名呢!
可……偏偏這兩個不姓李,而是李字上多了一點,姓季。
不姓李他自然不能怎么樣了,李大將軍心中憋屈的厲害。
一樁婚事不但沒成,反惹來一身騷。本就心養的有些大了的老大夫婦更是因著一個沒結成親家的姜四小姐對他萬分提防;眼下,對那養的乖順的不像話的次子,他更是要激點血性起來了,免得他這個做老子的被大兒子下了套,次子還在一旁旁觀遞茶水。
如此一來,那城外的操練怕是不夠磨煉人的了!李大將軍如今正是發愁的時候:不知道該怎么把次子訓出幾分血性來。
正同安國公說笑的季崇言瞥了眼身后的李大將軍,目光在李大將軍憋屈的臉上一閃而過,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一箭多雕啊!
當然,最重要的那只雕不是李大將軍,而是……
“誒,那不是太子同二殿下?”
走在最前頭急著下朝回家的幾個朝臣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之事,驚呼出聲。
這一對兄弟可同“兄弟情深”無緣。去歲那一年,兩人斗的說是“你死我活”都不為過。畢竟那位子只有一個,古往今來都是如此,一眾朝臣倒也不覺得奇怪。
這般互相追咬的情形直到前不久,秀女進宮才突地消停了。
畢竟,原本撕開臉面互相追咬的前提是陛下膝下只他們兩個兒子,可眼下,秀女一進宮,其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仔細想想,外頭那些傳言紛紛擾擾,雖都說陛下不可能再有子嗣了,可太醫署的太醫們卻從未說過陛下身體有恙的話。
如今,眼看著即將冒出新的“皇弟”們,兩個兄弟莫名其妙的和好了這件事放在皇家卻也不算奇怪。
不少人紛紛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金鑾殿前看向結伴而行的兩位殿下。
遠遠看去,看不清兩人臉上的神情,但看兩人偏頭說話的樣子,還挺“和諧”的。
最前頭等著回大理寺衙門查案的大理寺卿紀峰嘖了嘖嘴,道:“好事啊!太子殿下與二殿下兄弟情深豈不是好事?”
這句話一出,立時惹得幾個文臣紛紛應和。
當然是好事,不是好事還能是什么?哪個敢說壞事是在挑撥天家兄弟情不成?
在群臣的注視之中,太子殿下同二殿下向御書房的方向而去。
待到兩人轉過宮殿一角,消失在眾人面前時,回過神來的一眾官員才干笑了一番,準備離開。
卻聽一道清越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要下雨了!”
隨著這一聲落下,天邊一記白光閃過,撕裂了陰沉沉的天空。
皇城上空烏云密布,天空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按著壓了下來,狂風卷來,吹的最前頭的一眾文官快要睜不開眼來。
這股風雨欲來的架勢惹得一個文采出眾的文官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感慨。
“天低欲塌啊!”一句話發出,被人踩了一腳才恍然察覺自己失言的文官連忙捂了嘴,看向四周,眼見周圍沒有人再看他,才松了口氣,不再說話。
天怎么能塌呢?塌了讓天子如何自處?這話可不能亂說,免得被人累及構陷文字獄啊!
正暗自感慨間,有人走到了他身邊,看著迎面吹來的狂風,道:“晚點再走吧!”
是方才那道清越的“要下雨了”的聲音。
文官看向同安國公走在一起的年輕人,施禮喚了一聲:“季世子!”又對他身旁的安國公,喚道:“國公爺!”
安國公朝他點了點頭,季崇言則喚了一聲“梁大人”便停了下來。
他那一聲“快下雨了”的提醒聲并不大,有不少官員眼看著這風雨欲來的架勢,卻是不但沒有停,反而抬腳便向著官道上疾步而去。
譬如太子殿下的岳家——蘇家父子。
他們急匆匆的走向官道,準備離宮回家。可饒是兩人走的再快,到底也比不上大雨落下的速度。
漂泊似的大雨瞬間從天上潑下,轉眼就將兩人澆透。
被淋了個透的蘇家父子官袍貼身,對上席卷而來的風雨,冷的打了個寒顫。
可這般走在官道正中退也是退不回去的了,兩人不得已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往前奔去。
一場急雨倒是也可看出朝臣的性子各有不同。
一眾官員在金鑾殿里等這一場及時雨的停歇。
既然走不得,那便干脆繼續爭論觀點好了。
幾個文臣爭的面紅耳赤,季崇言攙扶著安國公站在一旁默默的看著天地間連綿的雨線出神。
“國公爺,世子。”一道聲音自身后傳來。
季崇言和安國公轉身看向出聲之人——王散同幾個文臣走了過來。
待到王散走近,安國公同王散打了聲招呼,季崇言也喚了聲“王大人”。
他們與王散一派的人走的并不近,卻也不曾交惡。逢年過節、府中有宴也都有禮和請帖送至府上。
互相一番客套寒暄之后,王散開口了:“世子去歲一整年都在江南道,國公爺也走了一趟江南道,聽聞江南風景如詩畫,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安國公目露疑惑之色,只是面上不顯,看了眼一旁的長孫,跟著應和了幾聲“江南道確實好風景”。
被王散特意點到的季崇言卻是沒有說風景之事,只是神情平靜的看向王散開口道:“王大人,我走的匆忙,并未來得及見到那位新上任的姑蘇縣令。不過想來莊正老大人之后,出身名門,當是個能人,定會不負先祖之名!”
聽季崇言提到莊浩然,王散原本便帶著笑的一張臉上又多了幾分笑意,點頭道:“浩然這個年輕人確實是個好的。”
跟王散的年紀比起來,莊浩然當然是個年輕人。可同面前的季崇言相比,莊浩然的年歲怎么也不能說是年輕人了。
可自小受名師教導,說話做事鮮少出錯的王散卻對著季崇言喚莊浩然“年輕人”。顯然,在王散的眼里,年輕不年輕,考究的可不是年歲。
即便是陛下的親外甥,能如此個簡在帝心、得寵多年不出錯的,又豈會是個光憑出身就得圣眷之輩?
安國公這個長孫可不是光有一張臉啊!
更何況,生了這張臉還能這么多年安然無事,全須全尾的活著,本身就是一件本事了。王散瞇了瞇眼,心道。
他當然不是閑著沒事過來打招呼的,只是莊浩然提及的楊衍的那件事他確實有透露一番給面前是季崇言的想法。
陛下的心思屬實難猜,那楊家女進宮之后,雖說不算受寵,賜下的獎賞什么的都是平平,可這侍寢的次數并不算少,最重要的是侍寢的日子。家里的三丫頭他一向放心,否則也不會冒著寧肯得罪隴西李家也要換人的風險把三丫頭送進宮了。
王散不覺得知曉女子幸密之事是什么有損男兒氣概的事。他又不是年少的毛頭傻小子了,若是因為臉面二字而刻意不去知曉這些事,那才是個傻的。
成大事者從來不拘小節。
三丫頭推測陛下雖不好美色,卻確實有叫楊家女誕下皇嗣的想法。
這想法……有些危險啊!王散心中警醒:坐在那個位子上的可以不是他王家女肚子里爬出來的孩子,畢竟這長安城的老牌權貴能立足那么多年又不是全然靠肚子立足長安城的。
在王散看來,只要是旁人的肚子,哪怕是個尋常宮女的肚子里爬出來的都可以。可若是從楊家女肚子里爬出來的就不好了。
政敵得勢,對他們來講顯然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有有未雨綢繆,提前為楊衍豎個敵的想法。
眼下他不過拋出了個引子,季崇言便接話了,王散更是滿意。
看來這位看著年輕,內里一點都不年輕的年輕人的人雖然走了,可眼線卻一直盯著江南道呢!
那如此想來,江南道幾個富戶接連被害的事情他想來也是知曉的了。
知曉的再說就沒意思了,要說就該說不知道的事。王散眸色暗了暗,笑道:“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浩然大熱的天跑去白帝不小心落了水,染了風寒特意寫信回長安發了不少牢騷呢!”
莊浩然、發牢騷、白帝城。只這三個詞就足夠讓季崇言抓住王散話里的意思了。
楊衍當是以把柄相要挾莊浩然為他做事,做的事同白帝城之事有關。
心中念頭閃過,季崇言看了眼瞇眼笑的眼不見眼的王散,淡淡的應了一聲。
朝堂之上修煉成jing的狐貍可不少見,楊衍是,王散也是。
王散見他應聲,便也不再多說,見好就收,又客套了兩句便帶著人去一旁商議政事了。
待王散走后,安國公看向季崇言,動了動唇,似是想說什么,到最后卻也什么都沒說。
能站在朝堂之上的哪個不是人jing?似今日王散這樣略略一提,見好就收便罷了。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只是雖然不能說,可想到長孫同他說的事,再想到王散所言,安國公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想不到躲了一輩子,臨到這個時候了,有些事卻是躲都躲不過的了。
“祖父,無事!”似是察覺到了安國公的不安,季崇言安撫了一聲安國公。
安國公看了他一眼,幽幽嘆了口氣:這等事哪個能放心的?只是面上對上長孫的安撫還是點了點頭。
季崇言沒有再說話,只是繼續同安國公看著昏黑的天色下連綿的雨線出神。
這么多大人被大雨滯留在金鑾殿,宮人自然不能不管。
大太監將陛下送回御書房之后,便命人備好了出宮所用的雨傘,又備了茶水點心,供大人們等雨所用,而后又打發人跑了一趟欽天監。
小宮人腿腳快,很快便自欽天監回來了,對一眾等候的大人們說道:“欽天監的說了,這場雨大抵要下兩個時辰的樣子,諸位大人要多等等了,御膳房那里已經打過招呼了,大人可以在宮中用完午食再走。”
看著撐傘跑了一趟來回的宮人渾身上下都在滴水的樣子,一眾朝臣們不由苦笑了一聲,互相對視了一眼,卻也沒有強撐著要回去。
這么大的雨,可不是一把傘解決的了的事了。既然天要留人,那便留吧!
殿內早備好了話本、棋盤等解悶之物。
季崇言同安國公尋了個角落里的位子坐了下來,拿了黑白棋子開始對弈。
雖說兩人已刻意尋了角落,可身份擺在這里,自有不少人過來圍觀這對祖孫對弈的。
安國公的棋藝不算頂好,卻也不差。對面的季世子棋藝如何眾人不曾見過。不過看棋盤上黑白棋子咬的極緊,想來同安國公差不多。
好看的棋局不是高手對低手這等單方面的“虐殺局”,而是旗鼓相當的對弈。
待到一局終了,安國公以兩子的微弱優勢勝出。
贏了長孫的安國贏下首局,得意看向四周,指向其中一個方才指點了他幾句的文官,道:“下一局,梁大人你來!”
被點到名的梁大人頗有些受寵若驚,眼角的余光瞥到安國公對面的季崇言,卻見季崇言順勢起身,道:“茶水喝多了,我去去便回。”
眾人聞言哄笑:季世子長的再怎么神仙中人也不是真神仙,吃喝拉撒也是要的。
沒有理會眾人的哄笑,季崇言走出了人群,回頭看了眼已經被人拉著落座的梁大人,垂下眼瞼快步走出了金鑾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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