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傳書比起尋常的人力傳送的書信要快得多了。姜韶顏收到江平仄飛鴿傳書的時候不過僅僅隔了一日。
小麗的出現讓江平仄糊涂了起來,比起仿佛事事都插一腳、做主的大麗,小麗更似她的影子一般。
可這等時候,突然失蹤的小麗居然出現了,且還是在江南道出現……
聯想到同樣在江南道的楊衍,雖說沒有確實的證據,可當時截走小麗的八九不離十當是楊衍了。
沒了大麗,便弄來了小麗,楊衍為什么非這對姐妹花不可?他這位看似身世清白的姑蘇才子背后藏著的到底是什么身份?
姜韶顏對楊衍這個人越發好奇了。還有那根楊老夫人的拐杖,楊家一家子怎么看都有些莫名的古怪。
這些事鐘會和林彥會查,她便不插手了。比起這個來,眼下,她還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起身喚來小午,姜韶顏道:“備馬車,我要出一趟門。”
周方,來消息了。
馬車在街尾新開的一家藥鋪前停了下來。
姜韶顏下了馬車,走入鋪子內。
正在柜臺后盤點藥材的史要謙聽到動靜抬頭,一見是她,立時放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走了過來。
施禮含笑道:“東家!”
姜韶顏朝他點了點頭,抬頭掃了眼已經布置妥當的藥鋪:不出彩亦不差勁,同尋常藥鋪一般無二,沒什么不同。
這就是她對史要謙的要求:盈利什么的另算,莫要太過惹眼就好了。
“人到了?”姜韶顏咳了一聲,問道。
史要謙點頭,嘴努了努后頭,道:“來抓藥的,在后院呢!”
姜韶顏輕“嗯”了一聲,去了藥鋪的后院。
進去時,周方正背對著她低頭看一個小童搗藥,那小童是史要謙的孩子,自小也習得一手搗藥的本事,幫襯著史要謙。
聽到動靜聲的漢子回過頭來,看到掀開冪笠的姜韶顏時有一瞬的錯愕,不過很快便恢復過來,抱拳施禮,道:“姜四小姐!大恩不言謝,此番恩情周某牢記于心,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必這般客氣,我也不消你赴湯蹈火什么的,你做好份內之事便是對我最大的幫助了。”女孩子說著,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包扎的繃帶上,開口問了出來,“你的傷怎么回事?”
她開這個藥鋪確實有讓周方借傷前來買藥接頭的意思,可看他渾身上下都是傷的,若只是為了接頭,著實不必弄出這么多傷來。
所以,這傷不會是周方有意弄出來的,而是不得已受的傷。
“這是同宮中禁軍隊長動手弄出的傷。”周方解釋道,從袖袋中取出一枚腰帶給她看了看,道,“我被陛下編整入宮中禁軍了。”
由先時隨時可能人頭落地的殺人兇犯搖身一變成了宮中的禁軍護衛,周方算是領教到何謂天子一言的份量了。
“你見到陛下時是如何取信于陛下的?”姜韶顏開口,看向周方,眼底多了一分審視。
雖說周方叛變的可能不大,況且還有方二小姐在,他都愿意為了方二小姐去死,足可見這段感情在他心中的份量。
可份量再重,這件事一著不慎便有可能滿盤皆輸,她不敢賭,自是要問清楚的。
對于姜韶顏的審視,周方笑了笑,心頭那顆始終沒有完全落地的石頭至此才算落了地。
她審視自己,才更證明姜四小姐的可信。
“我祭出江先生他們投誠,還說出了他們曾經呆過的山寨據點,雖說已算極為誠懇了,可陛下還是問了我一句為什么。”周方說道。
這個問題并不意外,去見陛下之前便已經料到了。
“除卻不甘心不想死之外,我還說了另外一個緣由。”周方說道這里,苦笑了一聲,幽幽嘆了口氣,“我道這么多年堅持我都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即便真的動手能勝得過陛下嗎?這場仗有打的必要嗎?不是必輸的嗎?”
必輸的仗同送死有什么區別?
“我還道走到街上,隨便抓個百姓來問上一問,有哪個百姓想打仗的?我真真想不到打這場仗做這些事的意義。我當年參軍便想的是做出一番成就來,眼下已經浪費了二十年,不想再浪費下去了。”
這些話的意思,昭然若揭。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想為自己而活,當年一腔熱血的兒郎早已過了少年兒郎的年紀,有這個變化也不奇怪。
這些話半真半假,卻又對上了上位者的想法和心思。
“我還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但凡奪位哪個不是要流血的?有人贏便有人輸,輸了的坦然接受就是了。”周方說道,“我道陛下是明君,民心所向,無人能夠撼動。”
這些話正是陛下心里想的,周方這句可說是正中下懷。
“當然,我一個尋常的武夫,陛下也不會看在眼里,覺得我說的不假,贊了我幾句便將我安排去了禁軍之中。”
禁軍離天子極近,既是榮寵,又是一種變相的放在眼皮子底下的監視。
“我那一支的禁軍隊長姓陳,名喚千語。”
陳千語?這名字不知道為什么莫名的有些耳熟,姜韶顏臉色微變:“難不成……”
周方點頭,坦然道:“他有個兄長,名喚陳萬言。不是巧合,就是我殺了的那個晏城縣令陳萬言。”
將殺兄的兇手放在身邊,想也知道陳千語會做什么了。周方的日子不會好過。
周方苦笑了一聲,指著自己身上的繃帶,道:“我這些傷,就是拜他所賜!”
這位趙家大郎同他熟悉的趙小郎君截然不同,算計人心、城府極深。
不過,雖是舍了一身的傷,倒也不是全然沒有收獲的。
“一次陳千語把我叫出去練練,我實在是受夠了,一時氣急,便使了全力還了手,他身上因此掛了不少的彩,惱怒之下口不擇言,說漏了嘴。”周方說道。
他這次出來配藥就是為了這一句說漏嘴的話。
“他說什么了?”姜韶顏問道。
周方看向她,說道:“他罵了我一通,而后恨恨的罵我們是勾結前朝段氏、居心叵測的惡徒!”
姜韶顏臉色微變:這句話看似只是陳千語憤怒之下隨口一提,可細想之下似乎隱隱有些不對勁。
周方等人在陳千語口中可以是“居心叵測的惡徒”,可這所謂的“勾結前朝”又是從何而來的?
白帝兵敗的周方等人若說最恨的非當時互相勾結聯手陷害他們的當今陛下同前朝段氏了。好端端的,江先生等人怎么可能去勾結前朝段氏?
“我們不曾勾結過前朝段氏,”周方認真的說道,“他們害我們這般慘,我們怎么可能同他們勾結?”
可陳千語又確實說了這等話,且看樣子不似開口唬他的,而是當真這般以為的。
如此……陳千語又是從何處聽來的前朝段氏的消息?周方覺得除了死在他手里的那個陳萬言之外不會有第二個可能了。
“可我不覺得陳萬言這等人不會無端泄露查到的消息,畢竟他若是個藏不住事的,陛下頭一個不會饒過他,也不可能在江南道一代呆了這么多年了。”周方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半晌之后,才再次開口道,“所以,我想到了一個可能!”
到底是兄弟,陳千語同陳萬言走得近,偶爾自他口中聽到一兩句似是而非的話便自己做了猜測。
陳千語知道陳萬言在查一些事情,查白帝舊部的事不算什么大的秘密,可旁的事就是秘密了。只是這些,陳千語不會知道。
“若是從陳萬言那里聽到段氏兩個字,他自也會本能的把這些都歸咎到我們的頭上,而后得出我們同段氏勾結的結論也不奇怪了。”周方說到這里,不忘道,“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是與不是還不好說。”
“我倒不覺得這是猜測,我覺得你說的很是合情合理。”女孩子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所以陳萬言除了查你們的事之外,極有可能還領命在江南道一代查段氏的事。”
這個段氏的事不太可能指的是東川王父子,當是另有其人。
所以江南道一代還有別的前朝舊事不成?除了九龍嶺上那些動搖不了大周根基的舊事,她暫且想不到其他了。
周方不能多留,拿了藥便離開了。
姜韶顏也出了藥鋪,走到馬車前,正要踏上馬車準備回去時,冷不防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向她口鼻捂來。姜韶顏臉色微變,正要伸手去拔發髻上的發釵,卻聽得身后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阿顏,是我。”
是季崇言的聲音。
原來是他!姜韶顏松了口氣,瞥了眼站在原地還特意走到一旁擋住二人的小午,任由季崇言將她帶到了一旁的暗巷里。
朝她比了個噓聲的動作,季崇言伸手推開了一旁的宅門,帶著她閃身進了宅子,而后關門落栓,才聽身后一道聲音傳來。
“鐘某還當世子出去做什么去了?同我說話說到一半,莫名其妙、不說一聲便將鐘某拋到一邊,原來是去私會佳人去了。”
姜韶顏順著聲音的來源望了過去,卻見不遠處的涼亭里,有人坐在一只擔架上,正含笑向他們望來。
姜韶顏的目光落到他盤在身體前的腿腳上頓了一頓,對著面前形容儒雅的中年文士施禮喚道:“鐘大人。”
“姜四小姐。”鐘會同樣點頭,朝她致意。
兩人皆沒有見過對方,卻不妨礙道明對方的身份。
沒有見過她原先的樣子,鐘會自也不會露出什么錯愕之色,點頭致意之后,他便看向季崇言,似笑非笑,道:“季世子,這等事都不瞞著姜四小姐,便不怕嚇到姜四小姐?”
季崇言搖了搖頭,垂眸看向女孩子,神色溫柔:“不會。”他看著女孩子說道,“她不會怕,且非但不會怕,我若要放火,她還會在一旁給我遞個火石。”
這話一出,方才見到姜韶顏時面無異色的鐘會這才露出了一絲錯愕之色:“原來是個女中豪杰似的人物,失敬!”
比起眼前女孩子外表的美麗,顯然膽識更能打動鐘會。ъìυΕt.℃ǒΜ
姜韶顏道了聲“不敢”之后,便同季崇言走過去,一同在鐘會面前坐了下來。
鐘會這才悠悠開口道:“季世子,你知曉我此番尋你是為什么嗎?”
季崇言沉默了一刻,抬頭看向鐘會:“同臣子私下會面這等事你不能做,也不方便做。能不帶什么護衛就帶著兩個尋常的抬擔架小廝就同我見面,必然是為皇命而來。”
鐘會聽到這里,立時撫掌而笑,道:“果然瞞不過世子!陛下要我查滿朝文武百官有無異心,同前朝同白帝舊部是否有關,要無一遺漏,我如今查到了世子這里。”
季崇言“嗯”了一聲,問鐘會:“我這邊,你準備怎么同陛下說?”
鐘會坦言道:“自然是如實回答。你的年歲同前朝哪來的糾葛?可你的身份同相貌,未免軍中有些人有所異動,還是要重點關注的,不可松懈。”
季崇言“嗯”了一聲,面上的神情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坦然道:“那無妨!我這么些年都是這般過來的,沒什么不同。”
“當然沒什么不同,”鐘會含笑的神情卻在此時突地變了變,輕嗤了一聲,冷笑道,“因為世子從來都是主動出手的那個,而非被動坐以待斃的那個。”
季崇言看了他一眼,道:“鐘大人,你特意跑這一趟是因為只我一個主動出手的嗎?”
當然不是!鐘會面上的嗤笑轉為贊賞:“果真瞞不過世子,我今日特意走這一趟為的當然不是同世子說這些廢話。”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從懷中摸出一卷卷宗扔到了他二人的面前,“想要動搖大周根基的,不止你一人。”
扔到他二人面前的卷宗顯然已十分陳舊了,甚至卷首處還有被蟲蟻蛀去的開口。
不過再如何陳舊,也不妨礙他們翻看這份卷宗。
在打開卷宗之前,季崇言看向鐘會,開口問了出來:“你口中那個想要動搖大周根基的同前朝段氏有關?”
三月,初春。
內容。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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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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