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小桌面對面配了兩把椅子,坐著一頭及腰長發梳成麻花辮的司寧寧,另一頭坐著的則是個胸前墜著兩根麻花辮,頭戴五星紅帽,一身軍綠舊軍裝的姑娘。
是的,姑娘。
年齡不大,應該要比司寧寧年長一點。
皮膚算不上白,
是那種很健康的小麥色,模樣清秀,一雙杏眼格外靈動……
司寧寧來時以為對方是受害者,到了才知道是縣里的領導,又看著對方年齡不大,司寧寧心里不禁生出兩種猜測。
一是走關系,
二是真本事。
無論對方是通過哪種途徑當上領導干部,都不是司寧寧能控制的,
她所能做的,就是只有謹慎面對。
司寧寧正襟危坐,等待對方先開口,可左等右等,對面那姑娘都只是盯著她看而已。
司寧寧彎月眉輕皺,微不可聞晃了晃腦袋,小手要摸不摸的扶在臉側,狐疑問道:“我臉上有東西嗎?”
“啊?”年輕的姑娘愣了一下,目光與司寧寧視線對視一瞄,接著緩緩下移盯了一眼司寧寧水潤殷紅的唇瓣,“不是,沒有。”
年輕姑娘有點尷尬,不過很快鎮定下來,“看我,都忘了自我介紹了。”
“我叫宴文姝,
是從京市來的。”宴文姝杏眼彎起,肉粉色嘴唇咧開露出一排整齊牙齒,自來熟道:“他們說我是京市來的干部,其實都是胡謅的,我就是普普通通的青年團團員。”
說著話,宴文姝長“嗯”了一聲,神色坦然又認真:“真要說點特別的,那大概就是我會一點俄語和英語,目前跟在市區譯員身邊學習……”
宴文姝說到一半沒有繼續說下去,反是一手捂住嘴巴,剛才還坦然的神色忽然帶上了驚恐,一幅說了不該說的話的模樣。
“……”司寧寧一陣無言。
又或者說,此時此刻司寧寧的心里有些亂。
原以為是受害者,結果不是。
以為是縣里來的干部,結果也不是。
后來認定是京市里來的領導,結果還不是。
議員……
議員就是翻譯員。
跟在翻譯員身邊學習,也就是用大白話來說,眼前這個叫宴文姝的姑娘,是個實習生,還是關于翻譯的。
70年代什么都缺,尤其是人才,
像之前說到過的建筑師之類的人才,
就是尤為稀缺的種類。
可如果和翻譯員相比,
那又是一個極大的稀缺跨度。
一千個人里或許可以找出一個建筑師,
可要找到一個懂外文、還能做到簡單翻譯地步的人,真的很難。
現在還在特殊時期,市面上基本不會出現什么外籍書籍,而議員工作大部分針對的也不是那些私下流通供人閱讀消遣的書籍,而是一些更具有專業性、實用性的技術書籍。
除此之外,再就是語言、外交類的翻譯員。
這類人多是輔佐在領袖和各種政治人員身邊。
能得到議員認可收編在手下學習,足以說明宴文姝身上有優秀的點和可取之處,可是……
這樣一個優秀的人,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明明八竿子打不著,不認識也沒接觸過,然而到地方的第一件事就是指名要見她。
勿怪司寧寧多想,這件事前前后后確確實實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而且越是想,司寧寧心里的陰謀論就愈發濃重。
宴文姝是霍朗帶來的。
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
認識?或者是更深入的?
如果是這樣,那宴文姝不小心吐露的身份信息,真的是“不小心”才吐露出來的嗎?
還是說這里面摻雜了別的東西,比如炫耀?
再比如,宴文姝是想要借此點撥司寧寧,提醒司寧寧知青身份和她未來議員身份的差距?以此來警告司寧寧,讓她離霍朗遠一點?
好像不論是什么事,只要摻入了感情就會格外地棘手。
司寧寧忽然有些頭痛。
是真的頭痛,太陽穴一跳一跳的,難受得厲害。
司寧寧煩躁揉揉額角,半晌放下手,摒除雜念主動開口問道:“請問,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沒大什么事,知青同志你不要緊張。”宴文姝擺擺手,靈動杏眼彎起,別有深意地望著司寧寧,“我在書信中見霍大哥總提起你,心里很好奇,就趁著老師跟首長出門走訪的放假機會,過來看看到底是怎么樣的優秀同志。”
嚯,霍大哥都叫上了。
司寧寧彎月眉一閃而過的輕皺,瞳仁閃爍視線焦距無意識挪去了一側桌角,口吻較比平時多了一絲疏離與僵硬:
“宴同志夸張了,如你所見,我和眾多參與下鄉的同志一樣,就是普普通通的知識青年而已。霍朗同志在書信中的言論可能摻入美化的成分,其中真實性有待商榷,希望宴同志不要被誤導帶偏。”
宴文姝眼眸閃爍,唇瓣勾起微笑,沒有接話反是揭開話題說起另一件事:“聽說司知青懂俄語?也很會做菜?”
懂俄語?會做菜?
司寧寧低嘆嗤笑一聲,忽然有些無奈。
霍朗還真是誠實,什么都不隱瞞,什么都說。
“俄語我只會說‘Товарищ(同志)’,做飯我只會燒開水。”司寧寧眉心緊擰,正回臉嚴肅看向宴文姝,“宴同志,不瞞你說,最近我們生產隊發生不少事,如果你想了解或者是過來輔佐解決這些事情的話,我想我們可以坐下來慢慢聊。”
“但如果你只是想打聽、了解一些個人隱私方面的事情,恕我直言,我拒絕回答,也沒有很多的時間能在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浪費。”
司寧寧說這話多少帶了些個人情緒,但如她所言,她抗拒別人打探她的隱私,尤其還是一個陌生人。
大抵也是沒有想到司寧寧的態度會這么強硬,宴文姝嘴巴長大,有一瞬間的呆愣。
僅是片刻,反應過來后,宴文姝吞吞吐吐道:“那、那司知青,你要是忙的話,就先回去吧……回頭要是再有別的要緊事,我再找你。”
司寧寧點頭低“嗯”一聲,半點不遲疑,起身就走。
小屋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堂屋里霍朗聽見動靜,忙放下搪瓷缸子出來。
一出堂屋大門就撞上悶頭往外走的司寧寧,霍朗兩步跟了上去拉住司寧寧手腕,“這么快就出來了,說了什么?”
“說了什么?”司寧寧抬頭憤憤瞪了一眼霍朗,旋即用力掙扎,想將霍朗大手甩開,“說了我會說俄語!說了我會做菜!”
“別……”
霍朗想說“別鬧”,可看司寧寧小臉倔強板起,紅暈一路從臉頰蔓延到眼底,“鬧”字便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正僵持,身后傳來宴文姝輕輕脆脆的聲音:“霍大哥!”
司寧寧動作慢下半拍,下一秒用力推開霍朗,快速竄出門走了。
霍朗跟著要追,前腳都邁出院子門檻,卻在這時被從堂屋出來的趙宏兵喊住,“阿朗啊,司知青這是怎么了?還有個事要跟你說商量,這天色宴同志今天趕不及回去,住宿怎么安排?”
霍朗蹲下腳步旋身往回看,小屋那邊宴文姝拎著皮箱站在門口,不等霍朗開口,宴文姝道:“趙隊長,我住霍大哥家里就可以。”
“啊這、這……”趙宏兵遲疑了,“這合適嗎?”
不合適吧!
趙宏兵相信霍朗不會對宴文姝做什么的,可畢竟孤男寡女,傳出去也不好聽。
躊躇了一下,趙宏兵提議道:“我家還有一間空房,收拾一下鋪蓋就能住,要不宴同志今天就在我家安頓下,明天一早再回縣里?”
“不用了,找隊長。”宴文姝笑著擺擺手,轉頭沖霍朗笑了笑,“我跟霍大哥是熟人,沒事的。”
“那、那阿朗你看?”趙宏兵只好征求霍朗的意思。
霍朗擰眉盯了宴文姝一眼,后者縮縮脖子,像是做錯了什么事似的,半晌又大起膽來沖霍朗眨眨眼。
霍朗沉下一口氣,輕輕點了一下頭。
建議給了,該說的也說了,霍朗和宴文姝雙方都愿意,那趙宏兵也只有接受的份兒,“那行吧!”
趙宏兵在頭頂抓了抓,樸實接地氣地說道:“宴同志你大老遠過來,我們這生產隊也沒什么歡迎儀式,這樣吧,今晚你上我家來吃飯,我一定好好招待!”
“行的趙隊長,那晚點我再來。”宴文姝直白應聲,接著提箱子跑近霍朗跟前,大剌剌的直接把箱子遞了過去,“喏,霍大哥。”
宴文姝討好地笑了笑。
“注意影響。”霍朗接過箱子,用僅是兩個人聽見的聲音提醒了一句。
霍朗揮揮手,帶著宴文姝一起離開了趙宏兵家。
而在他們走后,趙宏兵進廚房幫陳蓮米燒火,期間閑嘮嗑,嘮著嘮著就提到了宴文姝要住陳家的事兒。
陳蓮米聽了一會兒,停下切滾刀片茄子片的手,道:“那個什么宴同志不會是阿朗的對象吧?”
“啥?”趙宏兵傻眼了,“對象?”
“我看八成是,以前就沒阿朗跟那個姑娘親近,我先前過去給他保媒,他還說有相中的姑娘了,我問他是誰他又不肯說……”陳蓮米越說越覺得自己猜得對,“肯定就是了!這宴同志一直都在京市那邊,就算阿朗那會兒跟我說了,我也不認得,你說是不是?”
趙宏兵原本還很糾結,經自家婆娘這么一解釋,回過味來心里也覺得對。
如果不是對象關系,肯定還是會忌憚別人指指點點。
可如果是對象的話,人家說就說唄,回頭喜事兒一辦,身份公開了,那些嚼舌根子的人自會自打嘴巴。
“我看這事兒也是差不離了,阿朗那小子別處聰明得很,感情這方面是真不行……你這兩天抽空過去委婉提點一下,人家這都上門來了,讓他趕緊把事兒辦了!”
“都多大年紀了?下回再來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可經不住再等幾年!”
“知道了,知道了!”
趙家夫妻兩口子討論著,另一邊,霍朗和宴文姝在家門前的竹林小道上,面對面僵持著站立不動。
“大哥,我真沒說什么。”
宴文姝兩手攪在一起費力拎著箱子,清秀面容皺成苦瓜,真是一個頭皺成兩個大。
剛出生產隊霍朗就把箱子丟給了宴文姝,之后不僅不幫著拿,還把宴文姝堵在路上追問剛才到底怎么回事。
宴文姝解釋好幾遍,霍朗都不信。
宴文姝一整個無語住了。
“我真沒說什么過分的話,就問了她是不是會俄語,是不是會做飯……”宴文姝回憶了一下剛才坐在桌邊說話的場面,神情有一絲絲委屈:“而且她態度非常犀利果決,我根本招架不住……別說我了,我覺得就算是二哥來了肯定也扛不住。”
再說了,話說回來,她是那種刁鉆會欺負人的人嗎?!
真是的!
宴文姝有些生氣,可霍朗根本看不出她氣憤的神色。
霍朗一張俊臉嚴肅板著,眼神不贊同的警告宴文姝,“不要說她壞話,尤其是在我面前。”
大事方面司寧寧是很果決,但絕對不至于犀利到讓人招架不住。
霍朗很懷疑宴文姝說的話,同時也對宴文姝剛才說的話產生了質疑。
“明天我就給京市發電報,讓姨父安排接你回去,你要是放假不想回京市,那就回東北去待幾天。”
宴文姝還沒來得及辯解自己沒有說人壞話,一聽霍朗要把她送走,登時就生氣了,“為啥呀?我家門都沒進,禮物都還沒拿出來呢,你這就要趕我走了!”
宴文姝是霍朗二姨家的姑娘,也就是霍朗的表妹,小時候在東北那邊一起生活了幾年,關系還算親近。
因為霍朗這幾個月寄往京市那邊的書信中,連續提到過幾次司寧寧的名字,成功引起了霍家的注意。
消息又在家族內部傳開,現在不僅是霍家,連帶霍朗外祖李家、包括外嫁的大姨、二姨幾家全部知道霍朗身邊有個叫“司寧寧”的女同志,而霍朗還很看重在意。
幾家長輩們好奇的有,激動也有,只是因為在各行各業中都擔任了相當重的責任,不能親自過來了解情況,這才派了宴文姝這個小妮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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