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娘,今后您和表少爺就住這海棠苑。別看這院子小,實則清凈文雅。院子里還種了好些海棠,如今八月份了,海棠花還開的如火如荼,這院子景致著實不錯。”
說話的丫鬟名叫織錦,乃是武安侯府三夫人周寶璐身邊的陪嫁丫鬟。她長著濃眉大眼,一張嘴妙語連珠,性子爽朗利落,行走做派都透著一股大丫鬟的自信從容。
織錦穿一身藕合色交領長衫,下著水綠色襦裙,腰間用碧綠色的腰帶束住窄窄的腰身,裙擺直拖到鞋面上去。她身形清瘦細長,這么穿不顯得艷俗,反襯得整個人穩重可靠。
她頭上還插著一支鍍金蝴蝶簪,雖是鍍金,但工匠手藝極佳,太陽光照來,也是明晃晃一片。簪子上還鑲嵌著幾粒小小的米珠,在太陽光下發出溫潤璀璨的光。
這遠比普通人家出來的大姑娘都要氣派富貴。
由仆及主,想來表姐在武安侯府的日子也好過的很。
腦中瞬間閃過這些念頭,桑擰月柔和嫻靜的面孔上已經帶出感激。她聲音嘶啞,說話的姿態卻從容舒緩,讓人打心底里覺得話語誠懇真摯,打動人心。“這院子很好,勞煩表姐費心了。還要麻煩姐姐代我謝過表姐,等我這廂病情好轉,再去尋表姐說話,以慰表姐思鄉之情。”
織錦嘴里客氣的應著,“表姑娘身體欠安,還是先養好身體是正經。至于其他的,咱們來日方長。”
嘴上說著客氣話,織錦一雙眸子卻不動聲色的,將面前的表姑娘從頭到腳再次打量一番。
桑家的表姑娘自來是個美人,她長著鵝蛋臉,桃花眼,朱唇貝齒,皮膚白凈如玉。
堪稱點睛之筆的就是她那雙桃花眼,本該嫵媚多情,風流嬌柔,讓人一眼之下先生三分不喜。可桑家表姑娘通身書卷氣,自小在書閣中長大的姑娘,她眸子干凈通透、格外傳神。她眸光清亮的看著你,一句話不說,便讓人感到沉靜清婉,安寧嫻靜。
人還是和以前一樣出色。
盡管烏鴉鴉的頭發已經梳做婦人發髻,身體也孱弱的厲害。眉眼間還醞著疲憊、憔悴和傷感,眼周下一圈青黑色,白凈的面孔上更是泛著高燒不退的酡紅。可這絲毫沒有折損她的容光,反倒在楚楚動人之外更添兩分嫵媚多情。許是高燒實在磨人,表姑娘那雙桃花眼中泛著迷離的光,她眉眼間漾開一絲韻色,竟是明艷動人,別有一番讓人心悸驚艷的風情在其中。
織錦看入了神,倏然聽到一聲輕咳,就見表姑娘捂著帕子側轉身又咳嗽起來。
表姑娘身邊的大丫鬟素錦忙不迭給她拍背,表少爺明明還稚嫩著一張臉,身量也只到她胸口處,卻警惕的看著她,走過來要擋住她的視線不說,還輕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責怪她直勾勾的看著姐姐,那眼神太過不敬。
織錦被表少爺瞪的不自在,只是她是領了任務來的,不把表姑娘的慘狀記清楚,回頭夫人問起來她沒法交代。
要說表姑娘慘么?
確實慘。
嫁人四年,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好不容易熬得夫婿中舉,結果高興沒幾天,男人赴完宴歸家途中,因醉酒摔得面朝下昏死過去。也是時運不濟,那幾天剛巧下了秋雨,那地方積了三、四指深的污水,那舉人老爺好巧不巧整張臉埋在其中,以至于等下人尋到他,人早就斷氣了。
表姑娘就這般守了寡。
她已經夠慘了,偏婆婆喪子的悲傷無處發泄,將一切緣由都歸罪到她身上。說她是害人精,說她克死了父親母親不說,如今連相公都克死了。
表姑娘被婆婆遷怒磋磨,日子苦不堪言。
表姑娘的陪嫁丫鬟中,有一人名叫杜鵑,素來和她關系要好。杜鵑還曾寫信過來求助,她將此事告知夫人,夫人卻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時織錦還以為那是夫人的推脫之詞,畢竟,夫人和表姑娘的真實關系如何,表姑娘究竟是如何“搶”了夫人自小定下的娃娃親,又是如何嫁到王家去,這其中種種,沒有人比她這個貼身丫鬟更清楚。
也正是因如,織錦一方面慶幸自家姑娘沒嫁到王家,不用背個守寡的名聲,被婆婆欺辱;一方面又可憐表姑娘,覺得她大小是個主子,如今日子過的卻比他們這些伺候人的丫鬟還苦,也是可憐可悲。
許是這一份憐憫心作祟,許是曾經做過惡,面對桑擰月到底心虛氣短,織錦將事情仔細交代過后,便匆匆離去了。
另一個大丫鬟素心扶著桑擰月進了院子,嘴里輕聲嘀咕一句,“織錦頭都抬到天上去了,當真是跟著表姑娘嫁到個好人家,也跟著雞犬升天了。”
素錦沉聲說了句,“隔墻有耳。素心你記著,不該說的別說,你別給姑娘招禍。”
素心不情不愿閉了嘴,到底心有怨言,就叮囑桑擰月,“姑娘,表姑娘邀我們到侯府,不知到底存了什么居心。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姑娘能落到這步田地,表姑娘即便不是罪魁禍首,那手上指定也沾著泥點子。”
桑清月人還小,有些話聽不明白,但表姐不是好人,他卻有所感。此時就忍不住抓住姐姐的手,清透的眸中滿是倉皇和憂心。
桑擰月有氣無力的拍拍素心的手,又把弟弟冰涼的小手攥在掌心,輕聲細語安撫他們,“別擔心,凡事我心里都有數,不會再莫名其妙被人害了去。”她聲音喑啞的更厲害了,簡簡單單一句話,她說的卻費盡全身力氣,到最后只剩氣音。
素心忍不住說了句,“姑娘您先別說話,先緩緩,等身體好了再說不遲。”
素心眼眶都紅了。
自家姑娘溫婉良善,從沒做過一件惡事,偏卻命苦。自從老爺夫人去世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坎坷,老天爺真是不長眼。
要說桑擰月的經歷坎坷么,只要認識的人,想必都會回答兩個字——
“坎坷。”
她年少時父母離世,不得已帶著弟弟借住在舅家。
這舅舅從名分上來說,是嫡親的舅舅,可要從根子上說,也只是堂舅而已。
事情說來簡單,桑擰月的外公周老爺子子嗣艱難,一輩子只得了一個女兒,也就是桑擰月的母親。本想為女兒招贅,無奈桑母秉性柔弱,根本撐不起門戶,不得已周老爺子為女兒擇一良婿嫁之。
及至周老爺子精力不濟,這才在族人的勸說下松了口,過繼了兄弟的兒子當嗣子。
只是,周老爺子將五成家業陪嫁給女兒,到底讓族人不悅,讓兄弟不滿,讓嗣子不忿。這就埋下禍根,讓桑擰月投奔舅家之后,日子過的困頓。
舅舅從宗法倫理上來說是親舅舅,周寶璐也就是桑擰月嫡親的表姐。
可惜,周父心中存怨,周母眼高于頂。周寶璐在母親的教育下,眼睛只能往上看,從不往下看。表姐妹兩人在閨中時情分普通,尋常見了面都無話可說。
及至她陰差陽錯“搶了”表姐自幼定下的親事,周父暴怒,周母陰陽怪氣,表姐妹之間的關系更加微妙。
好在表姐“大度”,不與她計較。又極力勸說周父周母,才將此事糊弄過去。
桑擰月明知事情蹊蹺,處處透著詭異,可周父周母權當沒發現。而她人小力薄,多次辯白無用,為保全自己和弟弟,最終也只能咬牙認下此事。
可自那之后桑擰月對表姐心存忌憚,若非住在一個屋檐下,實在逃不開,不然恨不能對她退避三舍。
桑擰月對表姐避如蛇蝎,實在不想和她扯上關系。
但形勢比人強。
雖然明知此番表姐請她上門,肯定不會像她信中所說,單純是因為想家了,姐妹間敘敘舊以解鄉愁。可無路可走的桑擰月,也不得不抓緊這根救命繩索,趁機脫離了王家。
桑擰月心思電轉,眨眼間已經在素心和弟弟的攙扶下進了正房。
房間打掃的馬馬虎虎,屋里有一股久不通風的塵土味。屋頂甚至可見蛛網存在的痕跡。一只大蜘蛛正自在的躺在網中間,靜靜的等待獵物送上門。
桑擰月陡生物傷其類之感。
這與她何其像?
明知周寶璐心存不軌,邀她上門指定別有算計。可為了能有短暫的喘氣之機,她還是義無反顧的撲了進來。
桑擰月秉住呼吸,努力壓抑住咳嗽的欲望,她面頰憋的通紅,眸子中更是水潤潤的,好似汪了一池春泉在其中。素錦見她面色痛苦,趕緊將房間窗戶都打開通風。
好性如素錦,看到這客院如此光景,也忍不住心里罵娘。
就沒見過這么埋汰人的!
不過為防話出口傷了姑娘的臉面,素錦努力開解自己:別生氣!屋里這么個光景,要么就是周寶璐寒磣他們——她如此小家子氣,能上什么臺面?若和周寶璐無關,純粹是丫鬟們敷衍了事,那更好。上有所好,下必從焉,上有所惡,下亦從之。這不恰好說明周寶璐在武安侯府沒臉,即便嫁入高門,也不被人看重?
這是天大的好消息。
即便她們因此被牽累,那也不怕。牽累只是一時,周寶璐的苦日子卻沒有盡頭。
她把她們姑娘坑了,轉頭自己攀了高枝,還在姑娘跟前裝容忍、裝大度。自己美名遠揚,卻把她們姑娘往泥土里作踐,天下哪有這樣不說理的事兒?
……
素錦和素心俱都手腳麻利,片刻工夫就將屋里收拾出個模樣來。
好在這屋子雖然打掃的敷衍,送來的鋪蓋杯碟等卻都是新的。倆丫鬟先將床鋪了,又找了小泥爐子燒了熱水,之后將用于退燒的大藥丸子搓成小藥丸,服侍桑擰月吃下。
素錦道,“姑娘一直反反復復的高燒,這藥丸子怕是不太對癥。姑娘先將就吃這一頓,等下午我就出門請大夫來給姑娘治病。”
桑擰月有氣無力的說,“再吃一天看看情況再說吧,才剛在侯府落腳,不好太多事。”
“可姑娘一直這么熬著也不是辦法……”
清月擔心的守在床邊,小獸一樣嗚咽著,“姐姐快些好起來。”
桑擰月摸摸弟弟的頭發,清麗的眉目間蘊著掩不住的疲憊與憔悴。她眼下青黑,許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如今雖處陌生地方,可精神卻松懈,似乎一閉眼就能睡過去。桑擰月聲音低啞的說,“姐姐會很快好起來的,姐姐還要照顧清兒呢。清兒別怕,姐姐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身旁的聲音漸漸變得縹緲起來,好似回蕩在空中的梵音佛響,漸漸就什么也沒有了。桑擰月躺在床榻上,神思卻像是飄在半空中。她渾身輕松隨意,竟是這些年從未有過的愜意和自在。
許是知道到了侯府,王家那些風霜刀劍再不能加諸到他們身上。許是知道,哪怕周寶璐別有所圖,也會徐徐謀之,她還有時間轉圜。
此時此刻的桑擰月,身心都安寧下來,迅速陷入了沉睡中。
清月將臉埋在姐姐掌心,眼淚流的無聲無息。
他不敢抬頭讓姐姐看到他泛紅的眼眶,他太擔心姐姐的身體,太憂心未卜的明天。
等清月再抬起頭,就見姐姐已經睡著了。
即便睡著,她秀麗的眉頭也緊蹙著,像是心中有解不開的愁緒。她面上更是煞白,唇上毫無血色,脖頸和露在外邊的手腕上青筋繃起,纖弱的似乎一不留神就能折斷。
清月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這時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素錦拿著帕子幫清月擦掉面頰上的淚珠,“少爺,咱們去隔壁間吧。我和素心把隔壁間收拾出來了,您也過去歇歇,再把您那些書籍歸置歸置。”
清月想陪姐姐,但他知道,把自己的事情操持好,才能讓姐姐安心。
他起身應了聲“好”,跟著素錦出了門,并細心的將房門掩上。
站在廊下,面前的小院兒盡收眼底。
這院子當真非常非常小,正房三間,左右兩側各有兩間廂房。院子空地上種了不少薔薇花,攀援在花架上,紅的黃的粉的,如火如荼的開著,當真好一副富貴景象。
但再怎么富貴,也只是表面光景。這院子四處可見塵土,墻角和石板縫隙處雜草叢生,柱子上的油漆脫落無人粉刷,東廂房的瓦片碎裂無人更換……
盡管如此也夠了,能有個安身之地,供他們暫時過度。等姐姐養好了心神,之后再籌謀其他。
直到此時此刻,桑清月一直提著的心才微微放下。他才真的確定,姐姐是真的帶著他脫離了虎狼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