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馥一回京便直闖宮門,直到現在才出宮,而他也才回到京中,便立即被皇帝召見,與寧馥只是碰了個面,于眾目睽睽之下半個字未曾言語,在這種完全沒有機會通聯的情況之下,皇帝問了這么一個蹊蹺的問題,試探之意已是不能更加明顯。
韓塵莞爾,面上端的是與往日無二的笑意。
就像所有臣子在面對這個慣例之時所露出的表情無二。
“這種小事怎需勞動陛下費心,臣心中已有人選,想必陛下也不會覺得不妥。”
“哦?”皇帝笑:“說說看。”
韓塵將茶盞一落,言道:“寧馥。”
皇帝笑著,目光卻沒有什么暖意,足足盯了他半晌。
半晌后皇帝道:“寧馥乃本朝第一女爵,這次在這件事上功勞不小,這吏部廳司務的職務給她,是不是委屈了些。”
韓塵又是一笑,不以為然的道:“誠如陛下所言,寧馥是本朝第一女爵,有這個頭銜在就已經是不小的恩賜,她身為女子之身,這是不容忽視的現實,一介女子,難道還要讓她登閣拜相不成?為朝廷效力本就是她份內之事,更何況先前封她一個女爵時,她也并無什么了不得的作為,是以,當初那個女爵的頭銜給了她,就是頭小帽子大,現在這個時候倒是正好平衡了。”
話說的漂亮。
皇帝微微一笑。
吏部廳司務,雖然是個從九品,可是職務卻是微妙的很,負責文選、驗封、稽勛和考功,這些上面都有吏部廳司務的事,可以說這個位置品級雖低,卻是不容輕視。
也是因為這次的大案把這個原職的人給殺了下來才有了這個缺,這個職位,放在任何人的手里,都要竊喜,因為這恰恰正好就是一個往各個位置上編排自己人手的直接途徑。
韓塵提拔了寧馥。
果然如傳聞那般,韓塵對這個寧馥,相當著緊。
而昨日寧馥的表現,也的確如他暗查那般,寧馥對韓塵,似乎正好恰恰相反。
就是不知,韓塵若是知道昨日里寧馥在他的面前親自狠狠參了韓塵數道,韓塵又要是什么表情。
半晌后,皇帝端了茶盞,垂目道:“你的話很有道理,就照你說的辦。”
隨后內侍上了棋盤來,韓塵陪著下了兩局棋,公務之事誰也沒再多提一句,直到在宮中留了飯,于午后才出了這道宮門。
韓塵踏出宮門后,內侍上前給皇帝換香。
“陛下為何不將他發落?”內侍輕聲言語。
他們這些人雖然不可干政,但是他陪著皇帝幾十年,很多事情與皇帝的私事相關,朝廷上的事直接關系到皇帝的家事,比如這次直接牽連到兩位皇子,到現在靖王的尸身還未回京,皇帝雖然面上未表現出什么來,但是喪子之痛怎能沒有,先前在東吳搜尋到的種種證據甚至個個都要將瑾王也扯進來,皇帝為了此事所熬費的心神,他再清楚不過。
這些事情,自然都是拜韓塵所賜。
這口氣,好不容易從寧馥那里拿到了可以懲治的機會,皇帝怎會就這樣輕易的揭過,就像不曾發生過一般?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懨懨的:“韓塵的根基不是你能估量得到的,不能一舉連根拔起,何必打草驚蛇?”
而且,這件事情能就此揭過才是最好,目的不過就是一個——不要再抓著他的孩子們不放。
做人不能急功近利,做皇帝也是。
“那……”內侍沉了沉,又道:“那穹夷的女子,命就這么白送了?那寧馥……會聽話嗎?”
皇帝哼了一聲:“你以為寧馥真的和她勾結,把她放在蘅兒那里就是為了竊取情報給赤嶸?蘅兒不過是借這條命來保他自己一個周全罷了,只要寧馥在這件事上受了累,那她所呈上的所有證據便都不會再有任何的可信度,那個穹夷的女子,不過是個棄卒罷了,只是朕也有些感慨,想不到她竟然會為了蘅兒做出這樣大的犧牲。”
也沒想到,她對寧馥,竟然會有這么深的恨意。
內侍一躬,道:“到底這件事算是過去了,以后便就看那寧馥如何做人了。”
皇帝道:“她未必就不會懂得做人,否則怎會昨天一進宮見到朕就準備好了那么詳細的文書,她一早就想擺脫韓塵的控制了,現在倒還是朕給了她個好機會,那吏部廳司務的職位再適合她不過,今天由韓塵的口中提出來給她,正合朕心意,就且讓韓塵還仍舊以為他掌握著寧馥,而實則,那寧馥早就與他勢不兩立了。”
內侍笑。
哈卓的棺槨由寧馥私人私下安排,一路往穹夷送去。
皇帝不允她親自相送,自是斷了她與赤嶸接近的可能。
而她只要本人不到,便就沒了解釋的機會,那么,她與赤嶸之間的間隙便就會因為哈卓的死而出現裂痕,有待一日,就會有激發的可能性。
她親自護送到城外二十里,護軍便示意她到此為止。
長風吹起,微寒,似是從千里之外的雪原傳來,帶著高山的雪沫氣息,走過千里朗闊草原,撲到臉上,刮肉一般的疼。
地平線永遠遠在視線之外,一抹殘陽,在碧藍天幕那頭,分外雄渾的燃燒著,將眼前壯闊的河水,照耀得閃爍如金。
寧馥攏緊披風,打馬折回。
風拂起她的頭發,獵獵飛舞。
她自是不再回自己的府邸,從皇宮出來的那天便就住進素纓樓,讓霜容幾人回去收拾了一二,準備這兩天搬回別苑去住。
韓塵派來的人邀了她幾次過府一敘,她全部都以生意太忙而堅決拒絕。
只是每晚,撫著那些帖子,來自韓塵親筆所書寫的請帖,與日遞增,她的心也隨著這些帖子的厚度而越來越沉。
門面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韓塵仍舊還要向以前一樣拉著她扯著她,而她,還要繼續像以前一樣,拒絕拒絕再拒絕。
只是。
曾經,她以為。
再回到京中之時,便就再也不必如此,再也不想如此。
可事與愿違,只要仍舊在這里,她似乎,就永遠都不可能脫離這樣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