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爺姓沈,名恭,字德先。
從吳興沈家的族譜上尋的話,他和陳國公沈鳳乃是一個輩分。
三十多年前,他不過是京城緊南邊大安坊里的一個苦苦掙扎的窮酸書生,靠著幫人代寫書信,或者是替隔壁棺材鋪的老板寫寫窮苦人家的牌位,混個兩餐果腹。
雖有些好吃懶做,卻因看多了人各種各樣的死法,對天地神明,還有一絲敬畏。所以不曾走上歪路。
那年他去延平門看熱鬧,正趕上陳國公率軍凱旋回城。聽見左近的人議論,方知道這位陳國公姓沈,表字乃是徳宗。
沈恭心中一動,連忙打聽陳國公的家鄉底細。奔走五個月,終于確定,自己跟這位圣上跟前的大紅人,乃是同族兄弟!
蒼天啊大地啊!終于輪到我沈恭發跡了!
連忙備了名帖,恭恭敬敬地去陳國公府投貼請見;卻又故意做得不卑不亢,只留了族弟的信息,彬彬有禮地便告退了。
管家見狀,反倒不敢輕視,轉交陳國公親覽。
沈公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一聽有族親在京,連忙請了來相見。見沈恭談吐規矩,做人老實,又儀表堂堂,不諂媚不多話,頓生好感。
他是剛剛參與完“三公六侯定天下”的連番大戰回來的。當時的皇上,也就是先帝高興,幾乎是九個大功臣要啥給啥的狀態。
這種情況下,賞錢賞地都收著,賞官位就得琢磨琢磨。
九個武將里頭自然有那二愣子,真跟先帝要大官兒當。先帝自然也真給。可這心里到底高不高興,就兩說了。
沈公爺是個聰明人,知道這時候,圣上御口親許的官位完全不要,有點兒假;可要,也得要得有技巧。
比如肅國公,人家就說得好:“我半輩子一根老光根兒,皇上賞個媳婦兒比甚么都強。”
再比如安平侯,更加直接:“所有人里頭我最不要臉。我不會教孩子,我就打算讓我兒子當個小紈绔,吃好喝好娶美人兒。我也不用皇上賞他差事,也不用您給我錢。您啊,就讓我子子孫孫守著那點子祖產,當個掛名兒的侯爺,就行。”
先帝雖然對著這二位板著臉罵沒出息,卻樂呵呵地都允了所請——肅國公娶了宮里的女官為妻,安平侯家的兒子立時變成了小侯爺。
沈公爺一看沈恭,頓時覺得他就是上天派來的福星,第一時間跑去跟先帝說私房話:“我這個窮酸族弟,特別會拍我的馬屁。我呢,也指望他幫我跑腿兒,處理吳興老家的一應事宜。我使喚人好歹得給個甜頭兒。要不您賞他個官兒?不用高,入流就行。”
先帝當然高高興興地大手一揮曰:“可。”
所以沈恭從一個白身,一躍成了長安縣尉。如果他有出息,自己努力,當上兩年差,攢個好名聲。然后參加鎖廳試(注1)——他有實踐經驗,言書身判四條,他至少能占上身和判,謀個好出身,不在話下。
沈公爺還特意囑咐了夫人晏氏,幫沈恭娶了一房世家小姐,正是京兆韋家旁支上的一顆寶珠。
誰知沈恭竟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開始還怕陳國公厭棄他。倒也算得上是中規中矩,與韋老夫人相敬如賓。先后有了長子沈信言、長女沈謐。
然而四五年后,他發現陳國公并沒有帶給他更多的好處,便也就把本性撒了出來。一口氣,便納了三房妾室進門。
這其中,他最愛的便是曾做過酒樓歌姬的鮑氏。
嗓音好,曲線好,深諳男子的本性——有些事,矮得下身段,做得出姿勢。
沈恭一進了她的房,就似變了一個人。
所以鮑氏服侍沈恭的時候,那是絕絕對對不要一個人在側幫忙的。哪怕是該著準備熱水的丫頭們,都被攆得遠遠的。要過上一個多時辰,才許稍稍近些,等候呼喚……
這其中的點滴奧妙,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鮑氏很快便也懷了身孕。
沈恭很不高興。
他才沒想到自己這樣容易就令小妾懷孕會給韋氏沒臉。他惱火的,是鮑氏有了身孕便無法服侍他了。
所以鮑氏生了沈信誨便悄悄地喝避子湯藥。直到她年老色衰,沈恭對外頭的鮮嫩小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鮑氏才又懷了沈家的幺女沈訥。
沈恭對鮑氏的寵愛淡薄了數年之后,在沈簪能叫出“祖父”的那一天,忽然又恢復了。
沈簪拿著這位祖父當最大的靠山,對他極為恭敬親密。
沈恭每天只要抱著小小的沈簪在膝頭翻幾頁書,就覺得自己最大的人生成功,就是這一刻了。
所以在沈信言在外地為官時,整個沈家,是沒有一個人會駁回沈簪的任何一句話的。
韋老夫人自然知道那樣做不妥,卻不肯管。
長子長媳已經足夠自己倚靠后半生;小兒子小兒媳又天天在眼前承奉;她的嫁妝夠養活自己和小兒子一家。只要沈老太爺和那個妾室不把主意打到她的頭上來,她還有什么可愁的?又有什么可向沈老太爺求的呢?
他和二房愛怎么折騰,隨便。
沈簪就這樣被沈老太爺和鮑姨奶奶捧在手心里十一年。
直到沈濯回京。
沈老太爺繼續偏愛沈簪。
沈濯也不來他面前跟沈簪爭寵。
可是,他也不能幫著沈簪欺負沈濯。
因為沈信言和羅氏不瞎,手里的資源本錢,也夠多。
不說別的,只要沈信言在他的頂頭上司禮部尚書跟前嘟囔一句;而朝堂八座在政事堂閑聊的時候,禮部尚書的嘴再一歪,刑部尚書聽了進去——那沈信誨一輩子的前程,就全完蛋。
沈老太爺雖然年輕時糊涂了十年,可后來畢竟反應過來了。
陳國公冷淡輕蔑的臉色,晏氏再也不見的做派,韋氏相敬如冰的眼神,京兆韋家再也不肯走動的行止——
他遣散了家里除了鮑氏之外的所有妾室,都沒有用了。
蹉跎一生,他只做了一個長安縣尉而已。
既然想替次子謀個前程,想讓沈簪嫁個好人家,那就得對韋氏和大房拿出個好態度。
他明白這一點。所以,眼不見心不煩,他開始每年離家云游。半年不在家,然后回來過個冬至元正。春暖花開,接著出去游玩,多好的日子。
從沈簪奶聲奶氣地喊他“祖父”那一聲開始,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個最心愛的孫女能夠嫁入豪門,榮華富貴,有一個比韋氏、羅氏都要顯赫的歸宿!
而不是——把她關進尼庵里等死!
到底是誰給她們的膽子,敢把自己視若性命的沈簪送去那樣的地方?!
沈老太爺手里的拂塵已經被他撅成了兩截。
簪兒若有個好歹,老子一定要弄死那個小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