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欲昏厥,不堪重壓的五臟六腑似乎已經破碎爆裂。李潮生沒有聽見他的小公主那番令殿中眾人驚訝側目的言語,一個溫柔和潤的聲音不停響在他腦海——身體殘缺就不是人了?有些殘缺之人,比身強體壯的人更配稱為人!
這是那年大雪之日,趙選侍救活他以后,嘆息著說過的話。李潮生幾十年被人踐踏凌辱的卑賤麻木生活,從此煥然一新。他想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證明,殘酷無情的宮廷雖令他老腐不堪,但他就是趙選侍所說的那樣的人!
他是人,不是草芥、不是螻蟻,他是懂得知恩圖報的人!如山重壓忽然離體而去,李潮生孱弱身軀在地上佝僂蜷曲顫抖。忽而,他胸腹間猛烈抽搐,嘴一張,一口又一口綠瑩瑩的詭異血液如利箭般疾射而出。
碧血一落在金龍玉臺之上,地面便發出讓人牙酸的滋滋刺耳聲音,眨眼間便被腐蝕出數個小洞。李潮生艱難扭臉看向殿門口,用盡全身力氣嘶喊:“有毒……護駕……”
這顆毒藥,他準備了數年之久。他是個很會安排生活的人,所以能用微薄的俸祿過活幾十年,甚至還有些余財。否則,武令媺這具身體的原主早就被餓死了。
生,不由己心。大災禍之年,父母為了養活更幼小的孩兒,把身為長子的他賣入宮廷,也沒有問過他愿不愿意。所以,死亡,李潮生想由自己安排。
那年在大雪天暈厥于地,實在來得太過突然。意識漸漸喪失的剎那,他還艱難地在身上摸索,想掏出這顆毒藥服下。可惜力不從心。
但因禍得福,他不僅沒死,還從趙選侍那里得到一顆靈藥壓制了積年老病。而他在養育小公主的過程中,更是享受到了一個太監原本絕對得不到的珍貴天倫親情。
今日之宴,就是他的絕命宴。原本,他的打算是暗示小公主給自己賜菜,而后他服下毒藥。至于注定被無辜牽連的試食宮人,李潮生只能在心里說抱歉。為了他的小公主能多得到皇帝的庇護,他做下再多再大的孽事也在所不惜。
事情的發展在李潮生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估計祿王一黨會忍不住跳出來給小公主難堪,但他沒料到自己居然能守到這樣一石二鳥的機會。
試食宮人嘗過了果子釀與菜肴,都沒有問題。但那碗象征著皇帝無上寵愛的珍貴皇米飯,從長春殿附設的御膳房端出之后只能由皇帝的專用試食宮人檢驗。雖然經手人不多,然而只要有心,什么毒不能下?
此事大有可為之處,只看皇帝要做到什么程度。李潮生痛苦地咳出一口又一口碧血,在心里瘋狂大笑:“祿王,這輩子你也別想坐上龍椅!辱我玉松公主者,萬死才令我暢快!我在九泉之下等著你!”
武令媺驚呆了。她畢竟來到此處不久,過去也從來沒有直面過如此血腥淋漓的毒害陰私慘事。眼看李潮生吐出大團大團碧綠血液,他那雙慈愛的眼睛里光芒漸漸暗去,她終于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與悲憤,猛然放聲大哭。
她撲上去想把李潮生扶起來,卻無論如何也搬不動他孱弱瘦削卻又沉重無比的蒼老身軀。“潮生公公,你怎么了?”武令媺一屁股坐倒在地,痛哭流涕著尖叫,“太醫,快叫太醫!太醫在哪兒?”
“殿下,請讓奴婢給潮生公公瞧瞧。”聞聽殿內大亂,且有“護駕”聲傳出的區寶智,領著數名灰袍衛直闖而入。他看見倒在地上的李潮生那副慘狀,當即心里就打了個突。
以區寶智的豐富經驗不難判斷,李潮生這是中了毒。他轉念稍微一想,立刻汗流浹背,臉色慘白。不久之前他還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會好好保護公主,而一個時辰都沒過去就出了這種事。如果中毒者不是李潮生而是玉松公主,等著他和兄弟們的下場會有多么慘烈,他根本不敢去想象。
武令媺慌忙讓開,眼巴巴地盯著區寶智。瞧見他在給李潮生把過脈之后那滿臉的失望頹廢之色,她就知道了結果。
“請恕奴婢無能。潮生公公中毒已深,恐怕回天乏術了。”區寶智跪在武令媺身側,輕聲道,“殿下,還有什么話就快點說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把李潮生的身體放平,看著氣若游絲的老太監,區寶智忽然閃過一個想法——玉松公主最親近最信任的老太監死了,誰有可能成為公主的下一個心腹奴仆?
武令媺粗魯地用衣袖狠狠擦了擦眼淚,輕輕抓起李潮生的一只手,將他枯瘦的手掌貼在自己臉上。她凝視著這位因為原主而對她也萬般包容、從來沒有表露過懷疑想法的慈祥老人,憤恨傷痛之情慢慢平復下來。
人死,不會復生。在生者唯一能做的,只有讓將死之人走得無牽無掛。武令媺知道李潮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所以她沒有說一定替他報仇之類的廢話,而是含淚重重許諾:“潮生公公,您放心地去吧。我會乖乖的,我會好好孝敬父皇,永遠聽父皇的話,我一定會平平安安長大成人!”
李潮生已經說不出話,碧色血液從他五官之中汩汩汨汨源源不斷流淌出來,慢慢帶走他的生機。然而心之所愿,令他將小公主的話聽得異常清楚,他原本黯淡灰敗的眼神驀然爆發出異常明亮的光彩。他的小公主,深深懂他。
喉中嗬嗬有聲仿佛在歡笑,歲月刻下無數溝壑的老臉上綻開欣慰喜悅燦爛笑容,李潮生留戀地看了小公主最后一眼,輕輕垂落眼簾,閉目溘然長逝——這一生,無憾矣。
她的悲傷從來不讓人看見。無論是前世打拼的辛酸痛苦,還是今生最關愛自己的這個人去了,武令媺都不會在人前顯露至悲至痛至恨心情。將這些情緒壓得更深再深最深,才能在以后成為她不斷奮進向上的動力。
輕輕放下李潮生的手,武令媺從袖袋里掏出帕子擦拭他面上混雜著酒水菜湯血液的污漬。她的聲音平靜得幾乎聽不出波動:“區統領,派人去向孤的父皇稟報,有人要毒死孤。”
突然莫名打了個寒顫,大約是因為小公主此時冷靜得實在不像是個五歲的孩子,區寶智在驚詫之余不禁有些隱隱的畏懼——這些皇家的孩子,哪怕再年幼都不能小視。
區寶智趕緊吩咐人去辦事。他膝行至武令媺身后,輕聲稟道:“殿下,依照宮規,要立刻把潮生公公移去寒樂堂暫放,也供內衛忤作檢驗死因。到時候是在宮中火化,還是發還本家安葬,您只要吩咐下來,奴婢們都會辦得妥妥帖帖。此地不宜久留,您是否先行回宮?”
潮生公公在宮中生活了幾十年,應該會很想家人吧?!武令媺不假思索地說:“讓人去查一查潮生公公的原籍在哪兒,如果他還有親人在世,孤就送他回鄉入土為安。”
“謹遵公主懿旨!”區寶智給武令媺磕了頭,直接讓一名豹衛去找鷹衛在宮中的大檔頭。要論起宮中諸人的底細,鷹衛們最清楚不過。
親自指了一名身材高大的豹衛背著李潮生離開,武令媺站在高高的玉臺上,一直一直目送那個身影消失。回宮?哼!她還不能走,這事兒沒完,她要去找皇帝。她雖然沒有對李潮生說,但是這個仇她不可能不報!
李潮生突然被毒死,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諸位看戲觀眾的心理準備。此事一出,方才兄妹間的家務內斗就毫無疑問會擴大。武令媺安頓李潮生的身后事時,長春殿的總管太監屁滾尿流地從殿外奔進來跪在地上,嚇得體如篩糠。
王爺們眼見事態不妙,打發余下數位皇親貴戚、重臣家眷回去。以林貴妃為首的幾位娘娘則上前盤問總管太監,并且嚴令長春殿所有宮人都到殿中集合。給武令媺傳菜、試食、侍宴的這些宮人被看管在一旁,而早在李潮生喊出“有毒”時,試食宮女就直接昏厥過去。
至于祿王這些人也退下了玉臺,面色驚疑不定地旁觀。畢竟宮宴時發生中毒事件,是和他們性命交關的大事。這次下毒的對象是武令媺,誰知道下一個倒霉鬼會是誰?
方才武宗厚用頭撞擊祿王使力過猛,被祿王閃開以后,他直接撞倒了八鳳金案。金案飛出去三四丈遠,翻滾著掉落玉臺之下,碗碟菜肴胡亂灑了滿地,狼藉不堪。
在地上打了個滾,武宗厚才爬起來,因李潮生之死又驚又怕地傻站了半天。此時見武令媺開口說了話,他才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蹭到她跟前。
“媺兒,不傷心。”武宗厚蹲在地上,睜大眼睛看著自己沒有再繼續流眼淚的小妹妹,努力放柔聲音安慰,“還有父皇和哥哥在。”
只是他的聲音再輕再柔,也還是像打悶雷一般。武令媺感念武宗厚方才對自己的維護,語氣幽幽地說:“潮生公公因我而死,我肯定是傷心的。不過潮生公公教過我,傷心感懷無濟于事,為人做事都要向前看!”